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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桥之上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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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桥之上




有近三年的时间,我几乎每天从花园路与东风路的天桥穿过。白天的任何时间段,天桥下都是车水马龙,黑压压的机动车像雨前慌着搬家的蚂蚁,南来北往,川流不息。我时常面对这毫无缝隙的忙碌无所适从,既没有横跨隔栏贯穿马路的胆量,也没有从数百米外南北两个岔路口绕道通行的兴致,幸好天桥凌驾于车流之上,托着我腾空而起,一次次避开早晚高峰的拥挤。

这个城市的人群像是迁徙的候鸟,清晨,从北边的聚居区朝市中心流动,傍晚,拖着一身倦怠自南面归巢。我租住在天桥西,一个大学的家属院,是喧闹的花园路旁一片难得的清幽地,工作在天桥东,紧邻东风渠的一座写字楼,所以在这场浩浩荡荡的迁徙运动中,我似乎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每日从天桥上看桥下的拥堵和因此而导致的各样冲突,有种幸灾乐祸却又不曾伤及无辜的恶念。时常,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潮水般漫上天桥,会让人有类似溺水的不适,这些愤怒的衍生物,毕竟和人脉搏的跳动不在同一频率上,尖锐、刺耳,却又是生活割舍不了的组成部分。

悬挂半空的天桥,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右边高楼入云,是整座城市的财富生产地之一。大楼被切成一段段相似的楼层,楼层里被隔成一间间相似的屋,屋当中被复合板断开为一个个相似的办公台,上面放着相似的电脑,旁边坐着相似的人,度过相似的日子。而天桥建造远没有那么复杂,通体赤裸,冬不避雪,夏不遮阳,所以朝暮流水客,这来来往往的尽是匆匆过路人。虽然跟写字楼相比,它矮了一头,可是跟身下的路面一较量,又高出一大截,正是这高出的部分,使它有不甘贴地而行的执念,不屈尊下顾随车逐流,傲慢又孤僻。距离最近的另一座天桥在纬三路,临近紫荆山,两桥相望,隔着重重雾霾,看不见彼此,听不清交流,如同隔着万水千山。

卞之琳写“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楼边的桥大抵就是人行天桥,而风景呢,就是这桥下密密麻麻的人。人有时候是需要跳出本体去打量一些事,当陷在洪流当中,想抽离却抽离不出来,越浮躁越沉沦,即使勉力挣脱,会粘两脚泥水,连带的步履沉重。站在高处,稍微能看清楚是非对错或最佳选择,你看桥下的人群,在不远处的岔路口,等待绿灯亮起,明知道身之所至,可是还是会身不由己被人潮涌进改变既定方向,如果能找到捷径,闪转腾挪,或许可以避免绕行的辛苦,至少,不必挤出一身臭汗。站在桥上看风景其实是看自己,这一看,就看清楚了自己所处的全局,发觉和混在人群中的每一个个体大同小异,和站在更高处的楼中赏景人也大致相同,都是生活的参与者,哪里能够置身事外安然旁观呢。


   
这些年郑州往东发展,一天一个样,大小路巷拆了建,建了修,像是永远无法治愈的皮肤病,没有完好的时候。天桥在数次整顿中,逃脱了那些竣工不久即被毁灭的命运,一直茕茕孑立,沟通东西,带着心惊胆战朝不保夕的心情。

天桥旁有一座墨绿色的四方报亭,亭主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每天早上蒙蒙亮,他都支起开在墙壁上的窗,把早报、晚报、日报等各色报纸挂上铁丝架,似是旧时的说书艺人,把奇奇怪怪的新鲜事说给路人听。这种略显过时的信息贩卖,在逐步加快的生活节奏后面赶不上趟,昨天的新闻,要经过编辑、校对、签发、印刷、运输等一系列操作程序才能在第二天摆上货架,而网络,中间环节一概省去,各种新闻瞬间纷至沓来,它们像是超市里琳琅满目摆放整齐的货物,被标明产地、用途和成分,分门别类等待被人发现挑选。报纸受人冷落,逼迫报亭不得不丰富完善自己,所以里面出现了杂志、书籍以及五颜六色的饮料、冰淇淋和零食,物质和精神两种食粮在这方小小的报刊亭汇集一起,一并满足人的双重欲望。碎片化的信息和零食有喧宾夺主的架势,那些厚重的大书有几个人坐下来细嚼慢咽消化吸收呢,手机里订阅号的评论和道理似是等待批阅的奏章,等到点开,它得到流量,看它的人得到七分钟的短暂回味。

在喧闹的城市里,报亭主保持难得的安静,每次见他都捧着本小说读得津津有味,有时候是《三侠五义》,有时候是《笑傲江湖》,他有一个侠客梦,却没有侠客行。旁边学校的学生换了一届又一届,商铺的门头换了一次又一次,报亭始终不温不火地生存着。后来又一次我从报亭经过,看见外墙上白纸黑字贴着“清仓”,一打听,才知道它即将被拆除,理由是影响了市容。市容这个词,太过抽象,什么算是城市的容貌,是五官、六官,怕是难以解释清楚,所谓美丑,见仁见智,这片半新不旧的城区,似是已过风华的姑娘,总比不上年轻的新鲜,报亭陈旧,不合潮流,只是这一拆,怕是整座城市的报亭都会遭遇一样的厄运,被扫进不被登记在册的历史,就像从不曾来过。

天桥下有对卖烤串的夫妇,开一辆旧面包车,车的后排座椅被拆除,安置一个炭火小铁炉,烤面饼、蔬菜和鸡肉,周边店铺晚上关门的时候,正是他们开张的时机。外出玩乐、上网、刚下晚自习的学子,买一个饼夹菜,安慰辘辘饥肠。他们的烤串量足、够味、鲜有竞争,生意还算红火,俨然成了学校的深夜食堂。白天是不敢出摊的,城市管理者不容许无牌无照的摊贩出没,无牌照就是黑户,任你烤饼做得再好,也是非法经营,学生不管这些,有麻辣鲜香的吃食,谁还去在乎合法不合法,卫生不卫生。

他们有个女儿,三四岁,小姑娘也听话,不吵不闹,两口子忙生意的时候,她就在面包车前排玩耍,一玩就是两三年。月照高楼,流光徘徊,我无法知道他们夜晚归家的情形,也无从知晓在这里已熬过多少个漫漫长夜,只记得他曾说到了女儿上小学的年纪,就结束这场与黑夜的较量,回老家,开始另一场人生的搏击。



余秀华写《在荆门的一天》:这个天桥把他们抬高,放下,那么多人按住心头的一碗水。一个小时,他的瓷碗响了六次,我抱紧新买的瓷碗,夹紧我的尾巴。余秀华摇摇晃晃来到世间,并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她爬上天桥,试图向生活乞讨,却终究没有迈上最后一层台阶。天桥在高处,如果有平路,谁愿意花费气力爬上来呢,这片需要耗费气力登上的地方由于疏于管理竟汇集了许许多多夹着尾巴的人,他们用尽气力巴巴地活着。

有个卖手工艺品的中年男人,四五十岁,极瘦,仙风道骨的,在天桥上铺一块暗红色的绒布,上面爬满芭蕉叶编制的花鸟鱼虫,蚂蚱、蜻蜓、麻雀、玫瑰还有青龙,栩栩如生。城市里,角角落落被人占据,强势的动物被挑选后关进动物园,不起眼的生命被驱赶,毫无生存空间,只能以标本的形式出现在零零散散的各样场所,这些本来以数量避免灭绝的小生灵已早就是弱势群体,除了在孩子们眼中算得上稀罕物,在成人世界,已然没有立足之地。整整一个小时,手艺人只卖出去一只蚂蚱,他不善推销,不善介绍,有感兴趣的路人拿起来看看,如果问,就说一个确定的价格,如果不问,就埋头自顾摆弄那些芭蕉蔑,像是要把混乱的日子理顺,并试图编出一朵花来,置换成生活的资本。我无从知道他的收入,也无从知道对这笔收入的分配,只是虚妄地想,如果抛却纷扰和多余的欲望,若能够安然度日,相较于步履匆匆的疲于奔命,这未尝不是生活的一种赏赐。

卖艺谋生的方式多种多样,编芭蕉蔑是,摆擂台也是。有个下象棋的,日暮西垂,人逐渐增多的时候,他爬上天桥,从灰色的布袋里摸出一套棋子,隔着楚河汉界红白对峙,他只摆一个兵马不整的残阵,再从兜里掏出一把耀眼夺目的百元大钞,窝进手心,开始叫阵。原本四散的人群很快聚拢一起,一出关乎生活的大戏便开始在天桥上演,这些人虽然不是科班出身,却演技在线,台词、神情、动作拿捏到位,时机把握精准,若没有生活经验作支撑,没有一双辨明是非的火眼金睛,难以区分演绎与真实,表象与本质。欲望驱使下,人往往会过高地衡量自己,看别人轻易获胜,便产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胜利错觉,以为凭借一己之力能赢得所有。而这盲目不自知的胜负欲,恰恰是袒露的软肋,在本就不会赢的对峙中被招招击中,丢盔弃甲。事实上,怎么可能会赢呢,生活如此繁杂,能够打成平局,握手言和,就已经是莫大的胜利,这不仅要强劲的实力、宠辱不惊的态度,更要有一步都不能错的运气,否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如果能悬崖勒马,尚可以及时止损,趁不被顾及的间隙,休养生息,若是输红了眼,赌上全部身家,必然是兵败山倒,等到幡然醒悟方追悔莫及。摆棋的,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他通常不会恋战,不会用整个职业生涯做赌注,去获取暂时的利益,只是如此的亡命生涯,从这座天桥跑到那座天桥,一直蹲坐半空,双脚不沉在土地上,如何能够现世安稳呢。

安稳与漂泊,都是现实一种。天桥上有个流浪歌手,他的世界是一把吉他、一杆话筒和一颗流浪的心。音乐蕴含隐秘力量,能把人拉进预设的磁场,或者融入人的气场,彼此相互吸引慰藉。他唱《旅行》,唱《一无所有》,唱《故乡的云》,年少听歌,满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慨,等听懂浅吟低唱,亦不再少年。流浪歌手完全不同于刻板印象里长发飘飘、着装夸张的形象,干干净净,他眼睛里有光,歌唱里有故事,故事里有你我,他把“归来吧,归来吧,我已厌倦漂泊”唱很多遍,也把“总是要说再见,相聚又分离,总是走在漫长的路上”唱很多遍。有时候,一对情侣打天桥路过,点一首歌,把自己放进旋律,安静从容,有时候,不知是谁来了兴致,夺过话筒,唱一首《蚂蚁蚂蚁》,唱完,相视一笑,把酒言欢。



三年前,我到濮阳谋生,相较于郑州,这里的整体生活节奏要慢许多。我在单位正对面租一套房子,每日往来于红旗路南北两面,穿梭于单位与家之间,路面上没有天桥,无须耗费不必要的精力攀到高处,我生性懒惰,如果无事宁愿坐着看闲书。家里一直未起炉灶,总少一些烟火气,所以很多时候,连家也懒得回,干脆在办公室支一张单人床,和衣而眠。

周末,朋友带我去龙湖岸看音乐桥,濮阳为龙乡,这座引入黄河水的人工湖,便称为龙湖,是整座城市唯一的成片水域,也是濮阳为数不多的休闲地之一。音乐桥张灯结彩,横亘水面之上,夜晚,凉风习习,层波尽染,适合静坐发呆浪费时光,也适合跳广场舞。不少中老年妇女从四面八方驱车赶来,拖着硕大的音响,随歌而舞,一直到周身多余的精力耗尽,一直到累坏了凤凰传奇。

大隐于市,小隐于野。站在桥上看跳舞,如同站在天桥看从脚底驶过的车流,地方不同,情形却是相似,在这闹哄哄的环境里,哪里就用得着隐,凭栏旁观,看看另一个自己,不也挺好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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