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说赖床
明朝最出名的公子哥张岱有妙语:“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我将“癖”私自偷换成赖床,窃以为比原句更有派头。
张岱为自己写过墓志铭,声称“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这般富贵锦簇的一生,他写得兴高采烈,可见他活得何等妩媚。而在声色犬马之后,他亦不乏狷介。正是异常的明白觉醒,才有这样痛快好看地虚掷。因此,我敢打赌张公子一定是位资深的赖床人士。
读者想必要问,与赖床何干?贵族子弟,生活热闹,一天到晚总有邀请酬应。不说春宵灯火处的海天盛筵,即便五更鸡鸣时,也会有谄媚者早早来请安示好。此时的赖床,便是悠游脱俗的名士态度。任他天潢还是贵胄,老子一概不见。不单要舒畅快意地一觉到自然醒,且非得在无意起身时坚决不起。试想某场景,门外一干众等急待小厮通传事体,小厮来迟,众人慌忙伸长颈子,只听那厮慢吞吞回上一句:“公子说了,今儿不想起。”真正是纵情恣睢。
李太白诗云:“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此妇孺老少皆知的名篇,我猜定是他赖床时候写的。想想看,月光倾泻,不在杯盘狼藉的桌旁,不在树影婆娑的窗台,偏偏是床前。案头笔墨,箱箧诗稿,包括室内桌椅条几,已然都是身外物。一张床,正好比与世俗喧嚣隔绝的一座孤岛。
与其说诗人长夜未睡,辗转难眠,于愁绪忧思中沉溺后吟咏出此千古名句,我倒宁肯相信他是一觉将醒,离魂尚未归位,心绪仍处于渺冥飘飏、似梦非梦的情境中,两眼迷蒙间忽看到一泓平匀的柔光,近在身侧。而就在诗人意识苏醒之当下,于朦昧未觉中他涉历万水千山,抵达精神源头,找见了隐蔽于内心深处的原乡——那些诗句,绝非刻意锤炼,熟虑深思得出,恰恰相反,它全无雕琢,直指人心,如同咿呀学语的幼童面对人世至亲发出的第一声低唤。他才念出第一句,仿佛说梦话般,却揪紧了每个流落尘世的游子的心。
后于李白,出生晚唐的李商隐有首诗名曰《假日》:“素琴弦断酒瓶空,倚坐欹眠日已中。”一夜嘈嘈急雨,间杂切切私语,忽而明光乍亮,翻琴至烂。左呼倒酒,右顾才知瓶器俱已潦倒,一滴未剩。歪坐桌边,来不及脱衣除鞋要只枕头,竟然睡着了。再睁眼时,日已过半。
晚唐的周末,诗人亦在赖床中度过。李商隐曾列举过他以为是煞风景的事,比如举着火把走在月亮下,砍断一棵春天的垂柳,或者在花架下养鸡等等,我再补充一条:早睡早起。在预备通宵达旦的夜晚,被人劝道早点休息,且又在迟迟不愿挣被翻身,意欲挨到正午的时候,听人絮叨起早,实在是一等一的讨厌事,风景大煞也。想必老李也会同意我。
一位外国诗人写道:“床单沉重,像好色者的吻。”比喻可谓既精准又精致。躺在床上,尚未完全醒来,房间里充满了细弱的光亮。梦寐状态致使眼前所见皆像置于雾中,来不及辨认,又昏昏堕入另一场睡眠。说不清经历几多次明暗往复的辗转,最后终于突破困倦的重围,彻底清醒。脑内如有剧场、立时开始运作鸣响,而身子依旧停悬于一团暧昧中,不舍离断。这时候,一层床帛,真成诱惑。看似绵软旖旎,实则难以推拒防守,仿佛长吻,把一切理智轻松缴械。
赖床,是与意念调情。门窗闭阖,如入密室。四壁幽冥,墙上钩挂着的圆帽,如塞尚的静物画。饱满的睡眠,宛如流向黎明的河,人在其中浸泡一夜,把自己洗干净,静候天亮再上岸。赖床的人,是上岸后不急着离开的人,他们要继续流连在河畔,意欲唤起心底有关波纹和水光的渴望。好像那些在睡眠中展开的神秘旅行,才是生活真实的本质所在。他们拼命打捞一闪而逝的记忆,试图捕捉与梦境短暂交汇的时刻,再次返回灵魂轻盈流动的澄澈状态。在无声浩瀚的睡眠中,真正的自我被释放。所以,人在清醒时侯,回想梦境经常会惊讶,原来那些恐惧、喜悦,爱和恨隐藏得那么深。
偏是在赖床时,我对一切声音和气味尤其敏感。隔着一扇睡眠的门,我听到房子后墙外海尔古丽家的伐木声。斧头划破干燥的柴禾,击在木墩上,声音坚实干净,在春天的空气里自在回荡,像一首弗罗斯特的诗。仅凭声音,我就知道那双握着斧头的手是多么壮实有力。男人手背上隆起的青色静脉,他弯腰捡拾木头的样子。
如果是在冬天,房间里充足的暖气,紧紧裹住我的眼耳口鼻。在赖床之际,想象一径明亮洁白的小路,从我窗户底下由皑皑厚雪铺引至大门。一个人“噶扎、噶扎”的脚步声,在雪后清晨响起。他双手深深插进衣兜里。我可以听到风呼啸着,正扬起路面的飞雪。他抬头望向我的窗户,而我并不知道。只是在冬天,鸟的叫声传得异常远。在这个日渐枯竭的尘世,那声鸟叫,却是我与他、现实与梦境之间唯一的联系。
刮大风的天气,是赖床最好的时候。我的心突然鼓胀得厉害,仿佛一盏被猛力吹拂的灯笼。风来了!我体内的门半开着,从前经历的事情接二连三地涌入。曾爱恋过的少年,明晃破碎的过去……在风中,我们一路大笑着奔跑,偷偷爬到老家的阁楼。狭窄楼梯种满花草,空气里植物幽亮的清香。我们每走一步都会相视而笑,停下来亲吻……突然,当我再次回头,他不见踪影。黑暗中我瞪大双眼。我看得清花叶最细的纹络,最轻的摆动。世界这样沉静,头顶嗡鸣的星空全然隐却了声音……但,我并不难过,因是在梦中。梦里,天上大风。
如若不是在新疆,二十岁的赖床何其尴尬。在二十岁这年,我本该开始人生的第一份工作。躲在象牙塔内,凭己所愿、趁兴诗酒,闲来浪游、意气翻书的大好时光不复再来。发条骤然上紧,堕入营役,于现实纷扰人事局促中惶惶乱转。生计成了最恐怖的闹钟,悬在每夜短促逼仄的睡眠上空,常在美梦正酣之际,铃声大作。此种境地中,赖床,是何等奢侈的享受,叫人实在不敢妄想。
二十岁,所幸是在木垒!容我与床长相厮守。好哉木垒,赖床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