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画像

　　一

　　她喜欢黑白之间的灰。她患有抑郁症，她隐藏得很好，在此刻之前。她时常提醒自己：要疯掉了。她没有别的本事，她喜欢做吃的和写诗。喜欢的事情也不一定能够做好，但是喜欢是一件忍不住的事。疯掉不是瞬间爆发的，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她身处这样的过程中，在厨房里不停的忙，她的心里在某些时刻充满了紫皮蒜或者别的菜蔬。她从来不会一心一意的做吃食，切开圆葱切开甘蓝，她会再近些端详纵横的纹理。然后抬头望望黛色的北方群山，发一会儿呆。有时候发一会儿呆过后她会坐在餐桌前，急急地写下几个句子。她喜欢削土豆皮，削山药皮，削水果皮。她喜欢果皮蜿蜒着流泻而下的样子，她是娴熟的。

　　她想起小时候写日记，东躲西藏的唯恐被别人知道。如今她写字，写所有能够写的，她不担心被谁看见，小时候担忧的那些人，四散在风里了。做吃食做得再慢，也会做完了收拾干净。写字也是，总有不写的某个时候，她得了闲暇。别空下来，她就要带了孩子随意的走走，随意的玩玩。她喜欢听小孩子学动物叫，最喜欢的就是学公鸡叫：嘎——咯咯——她有好久都没有流泪了。往事一样样的变得模糊不清，唯有乡村的蜀葵花在五月的末端开得相连。小孩子学动物叫，老虎猫咪小青蛙，她就想起乡下的池塘蛙声起伏。那时有水有水稻畦布满乡间，青绿的格子长着苣荬菜的田埂。菊科的苣荬菜草本的苣荬菜全株乳汁，凉拌清热去火，也可做拌面做包子，她认定喜欢苣荬菜的人内心的清苦不会比苣荬菜少。她喜欢灰色，偏重浅一点的，她的梦境却不然，她的全部色彩都在梦里了。她的全部心意都在文字里，她忽然懒得说话，懒得娓娓道来或者侃侃而谈。她渴望一间更大的厨房，她要把心爱的蔬菜摆放妥当，像十字街口的阳光。做一样陌生的食物，迷迭香薄荷叶罗勒都在手边。花园里的香气时而浓郁时而清淡，风将事物吹拂成波浪的样，荡啊荡的。

　　她想把精致的器皿再擦擦，端上来放稳当。木质的筷子有些长，深褐色，看上去像是黯黑的。搭在筷子架上，粗的一端朝向外侧。她感觉香气在摇晃。她喜欢清淡，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在餐桌上被人责备菜做淡了。她特别想飞起一脚请他离席，多么令人失望的生活，某些时刻她觉得要崩溃了。很多时候绝望覆盖住了余生全部的日子，像一个结痂的疮口，最好不去揭。“所谓的听天由命，是一种得到证实的绝望。”她竟然不觉得，她还在厨房里忙碌，偶尔转身去餐桌前写字。

　　二：

　　她喜欢雨。喜欢七月的合欢花开在雨雾里。喜欢有雨的黄昏，街灯弥散了心底心头的忧伤。去吃一碗热汤馄饨，要荠菜肉的或者小白菜虾仁的。吃到热汗淋漓，那时候雨最好不停下，淅淅沥沥的滴答。砰的一下子将雨伞撑开，沿着清寂的街巷往回走。雨水洗着尘世的万物，洗着她。只是她实在不敢摒弃一把伞的护佑，不敢裸露在雨中，尤其是在这个年龄。如果他在家，是要另带一份馄饨回家的，好在他不在，好在没人挑剔她的周到与否。

　　记得有一年，她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那次父母吵架很激烈，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妹妹也跟着哭。她觉得生活忽然糟糕透顶，她自己也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了。争吵什么时候结束，妹妹什么时候睡着，都忘记了。只记得有雨，有雨的夜晚天出奇的黑，在乡下更是静谧的可怕。她拔了门闩走进院子，平日里的鸡鸭猫狗都归拢上架进窝，父亲的掀镐锄镰隐于仓房一角。院子比平日里长了很多，菜园里的茄子黄瓜豆角，圈的猪都没有声息。院门是对开的两扇木门，早就下了闩，她压抑住内心的慌乱无助，轻手轻脚的吱吱妞妞的拨拉开了。风雨一下子灌进胸口，瞬间冷得打了一个激灵。喧嚣的村庄死一般的沉寂，连蚂蚁都躲到高处去了。她只想失踪一次，她只想被人想起，从没有一个时候她那么渴望被母亲看重，叫她一声拥抱她一回。她是一个在内心一回回布置盛宴的人，布置得辉煌壮美，到后来她缺席。那晚她蜷缩在离家不远的一株核桃树下，低矮的核桃树一抬腿就能迈上树杈，雨水淋湿了她的褂子。她的浓密的长发包裹了太多的雨水，而显得沉重不堪。她将头低在自己的怀抱里，偷着哭起来，她想知道父母为什么总有兴趣吵过来吵过去。她想知道母亲什么时候能够想起她，会不会有人愿意透过风雨出来喊她回去。记不清过了多久，有轻微的喊声传过来，是母亲喊她的名字，母亲从没那么胆怯过。她回应了母亲，从树杈上滑下来，扎在母亲怀里。雨夜的乡村能包容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多年以后，她三十多岁她四十多岁，她的人生已过了大半。她变得群居不倚独立不惧，她看上去那么好。她依旧喜欢雨夜，喜欢无牵绊的安宁的睡眠。要是逢了周末，就更好了。不过是这样的时光很难遇见，过了六月进了七月，有漫长的暑假可以等，雨夜也不难。光阴虚度，她有兴趣等那些无用的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