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村庄——【 六 怀念枝头歌者 】

“微月初三夜，新蝉第一声。”白居易六月三日夜闻蝉。我的日子，尚未抵达六月初三。夜半，忽然就闻得一声蝉鸣。惊醒之后，再无法入眠。困居商品房的日子里，从不曾见听过蝉音，更未曾见过蝉的模样，这夜半，且尚未盛夏，咋就有了蝉的讯息，莫非幻听？ 披了衣，起身，至院里。中夜的月光白白的，流淌了满地，连同院里一株山楂树，一起浇了个透，于是，山楂树也白亮起来。白天，上班下班，日日从山楂树下过，都不曾在意，这山楂开了花，又落了，只剩点点细细的蕊在叶间憔悴，是在叹息我的漠然么？是的，日日奔忙，的确忽略了它。前些日子，花刚开时，看满树密匝匝的小白花，留意地说了句：今年山楂一定不会少，然后，便忘记了。这株山楂，原本属于小区的公共绿化，因为我家开了院子，它又恰好在我的院心里，便自然地成了我的私有财产。每到秋日，摘下红红的山楂果，分与邻里，大家感激我的慷慨，其实，哪里是我慷慨，只不过，我把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还了回去而已，竟就成了善人。

这个四月中旬，山楂又开花了，依旧白花花的一片，比往年更盛，树冠也更庞大。尽管如此，还是不能像初见时那般引起我的惊喜与尖叫了。只是偶尔有点疑惑，这小小的，白生生的碎花，咋就成就了那么红艳艳鲜崭崭的山楂球了呢？这样的疑惑也只转瞬即逝，因为，更多的时候，我要考虑，今天买什么菜，这堆衣物啥时候洗。实实在在的日子，就冷落了这些可爱的花，竟不知道何时开始凋零，要等到这样一个夜半时分，借着月光看见它残落的容颜。

从何时开始，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了呢？儿时绝不是这样的。

那时，农村的院落，只有柳树和刺槐，偶尔有一两家栽了枣树，那也是不能靠前的，没有枣的季节我们不愿意接近，挂了大颗大颗的红枣时，我们又接近不得了。于是，我们的玩伴只有柳和槐。柳长长的枝条儿是我们的秋千，槐叶间挂着白白的花串是我们的美食，理所当然的，只有它们最相亲了。白天攀爬树干，月下流连树影，从未厌倦过。

最乐淘淘的日子当属夏季。从第一声蝉鸣开始，追寻的快乐便在整个小院荡漾开去。清早，太阳还没来得及露脸，赶在草尖上的露尚未隐迹之前，我们已经开始在林间穿梭，低着脑袋，睁大了眼，树下，草根，你扒过来，我扒过去。一个早上，谁的掌心都会有几只刚刚脱了壳的，身上的水汽还没干透的蝉，翅膀刚开始还嫩绿着，一眨眼就变成深褐色了。可惜，都被我们揪残了，扔在地上也飞不走，顶多在地面打几个圈，可怜地“呀”上几声，毫无立于枝干上高歌时的那份神气。现在想来，那些可怜的蝉，还没有攀上枝头，还没来得及亮开嗓门，就已经被一只只沾满泥巴的小手剥夺了生的权利。

清早的热闹，只有喜欢早起的几个人能够品尝。中午，则是全村娃娃们共同的天下。一圈人前呼后拥，一手揉捏着面筋，一手拎着竹竿。来到林子里，将面筋裹住竹竿一头，便开始了侦察与捕捉。这可是技术活，那些小子们团在一起，总是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我等无用的丫头们，扛着竹竿紧紧相随，乐得做一个扩音器。最后，我们也会因为欢呼有功而分得几只蝉虫的。那些蝉，被粘住了还拼命挣扎着唱歌，仿佛它们就是为了歌唱而活的。的确，从初夏到秋后，横跨整个夏季，没有一天听不到蝉的欢叫。清早，不管你睁不睁眼；夜晚，不管你是否入梦，整个夏季，蝉总在歌唱，长一声短一声，晴也唱阴也唱。那拖得绵长柔韧的歌声里，可否有对过去的怀念，对明天的企盼？可否有对枝干的感激，对炎热的宣泄？

读书后，知道蝉由卵到成虫，需要几年，有的甚至十几年的时间，忽然对自己曾经的行为颤栗起来。蝉数年的等待，数次的蜕变，只为了一夏的歌唱。这小小的夙愿，依然有许多蝉不能实现。蜕变意味重生，重生了也不能实现梦想，这样的重生，如果蝉也有思维，它会想些什么，会对一只只捕捉自己的手说些什么？

月光的凉意开始加浓，有一片山楂树的叶子在我掌心里颤抖了一下。我留恋了一眼一直默默陪伴我的山楂树，我知道，这一生，如果不走出这个小区，要想听到蝉鸣，就永远只能在梦里了，就像今晚，我明明知道，山楂树上没有蝉。

想起小区大门口两棵枯萎的树，高大挺拔，很是俊秀，也不知来自南疆还是北国，总之，不是淮安土生土长的树种。栽种之初，绿化管理者又是搭建遮阳棚，又是挖造地下供水槽，忙乎了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还是没有经得住初夏阳光的考验，两株树相继没了绿意。这样的命运，绝不止这两棵树吧。

记忆中的老城，也是有柳有槐的，五月，槐花飘香的日子，满街的芬芳，那香气，哪怕你屏住气息，也会钻进你的鼻孔，渗入你的心肺，由不得谁拒绝。那柳丝在风里舞着，若风情万种的女子，一举手，一蹙眉，不由你不驻足凝望。那青丝摇曳的，岂知是清风？

然而，在经历了老城改造之后，那些柳，那些槐，全都失踪了，取而代之的是造型别致的树种，即使不别致，也有工人们取了大剪刀，卡擦卡擦，枝叶一阵哗啦啦地落，然后，就有一株人工的造型树立于眼前，圆的浑圆，方的见矩，绝没有一根旁逸的枝条。那一种美，欣赏起来总觉得有点心悸。

要是栽种一株柳一株槐，会怎样？他们会蓬勃地伸枝展叶，快乐地沐风而长，沐雨而笑。当然，此刻，我就能真切地听到儿时的林间枝头上的蝉鸣，而不必惊醒于梦境中的歌者之欢了。

城市的重生，匿迹了枝头歌者。这是一种超越，也是一种悲哀。
[ 本帖最后由 泗水河畔 于 2011-5-3 16:1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