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在断痕里——我、舒伯特与土豆

消逝在断痕里
　——我、舒伯特与土豆

　 一　
　　七月就要过去了。而接上存活过的五月、六月，乃至接下来的八月，我几乎无从判断那些曾热烈奔涌不息的思想是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它们燃烧着我的心和身体，灵魂和精神，那么久，那么久。而此刻，我站在将要终断的七月、与未知的八月之间的夹层里，突然变成空空荡荡。时刻感到就要在某一个地方静静得坐化而去，然而我没有去。这让我觉得生命如此奢侈，如此从容不迫得令人发疯一般想念，想念一个不可能发生的故事，一段虚构的经历。确切说，那是精神在它固有的空间力所能及完成的冲动和充实。倘若连此刻这样的感知都不复存了，那么我活着还有什么指望。想起舒伯特，我的幻想精神由此打开了一个奇特的端口，要么我穿梭到他的时代，与他共同面对一盘子土豆；要么，他回应于我的时代，我们共听一组《a小调大提琴奏鸣曲》第三乐章。实际上，我这样想的时候，舒伯特一下子从奥地利伟大的音乐家的身份一跃而来，他站在我面前，阳光那么美好，眩目，他已经变成我在话剧团乐队工作时的同事。我迷蒙着视线，不知所措，他向我伸出友好的手，我也就不得不对他说了一声：认识你，我好开心。 　　舒伯特——成了我最友善的同事，尽管我从来都不想记住相处过的异性朋友的名字，可那也没什么，我记住的，是那些灵魂，那些灵魂里的声音，灵魂里的精神。与舒伯特一起相处的时间里，是唯一一次不与爱情相关、却又与爱情有模糊存在感的经历，我甚至把那段时间勾勒成纯粹的月白色。月白色的七月，月白色的日夜，散淡、清凉的生存，面包，牛奶，土豆。这一切的存在与索取，不算奢侈。与舒伯特一起聆听奥地利伟大的作曲家舒伯特的《a小调大提琴奏鸣曲》几乎是我们共同的爱好。每个午休时间，我们便一起聚在琴房里，聆听好长的一阵子。接下来，舒伯特试奏大提琴的主旋律，我来接任钢琴伴奏。每当揭开琴房里的、上面蒙满了灰尘的钢琴盖子，我的心里，就会止不住弥漫过来阵阵痛楚，几乎是每一家音乐大教室，都在钢琴与大提琴的存在上而存在过故事，伤感的，生离死别的。有时，我惊异发觉，原来一个人的承受力可以无限强大，今天承担了悲伤，明天再承担，丝毫不用担心会被它们压跨。尽管我曾孤伶伶地坐在钢琴对面，觉得就要坐化而去，觉得就要与那些幻觉中的面容相遇，甚至复度演绎分离的一幕，可是，我的心跳依旧有力，依旧规律，我不可能坐化而去，也不可能再陷入那许多分离中的一幕，我只是在这个问题上过于敏感，过于脆弱，以至于每一次痛楚之后，要等许久才能缓和过来。 　　与钢琴，与大提琴的存在，曾复活过太多故事，太多心碎的场景，可一旦它们此时此刻消失了，我的心也就空了。就像站在时间的夹层里，时而挣扎，时而不安，忧郁，直到安寂，静默如铁。那时，我刚调离最初的音乐大教室，一直沉浸在与那里同事之间的情感纠结中无可解脱，来到话剧团，在这些都相差无几的办公环境中，让人无法忘却的内容实在太多，多得就像整个夏天飘浮在湖水里的水草，它们层层纠结，彼此遮掩或者覆盖，枝枝叶叶环绕不休，死死缠在一处，窒息地静止在湖面上，偶尔有风吹过，竟然无法载得动它们多情的沉重。偶尔能载动一小片，也仅仅是向前游离几许，继续静止。我想不清是湖水的内部给予了它们太强的吸引力，还是那个原处存的故事太多，多得使它们不忍瞬间飘浮而去。浮萍、水草尚且如此重情，我却是几次远离了情感的侵入，以及爱情的纠结。我远离那一切，不是因为自己不懂爱情，而是害怕爱情，害怕爱情带给我沉重，伤感，以及过于敏感的疼痛，这种害怕，一直深入骨中。可我是那样的顾此失彼，虽然拒绝了一切，却也无可剥离疼痛。
　　 二　
　　当话剧团的同事——弦乐组的舒伯特向我伸出友好的手时，我不得不虚伪地说：认识你我好开心。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除了排练之外，几乎各忙个的。把我和舒伯特的生活连结在一处的，是在外面临时演出，作为搭档，我们不得不出双入对的时期。那是河北的一家五星级大酒店，我们在那里定时演奏一些小品，陪着许多的食客或者咖啡者。事实上，在那些年文艺的晦暗期间，许多音乐人都走向这样一条生存之路，之于我，已经不算稀奇，因为踏上这片异乡的土地，迎接我的第一重命运就是要靠卖掉手里的音乐作品、与大量参加摇滚乐演出、为食客和情侣们演奏小品的活计。许多年过去，当我的生活已经很稳定的时候，每想起那动荡得近于破碎的生活原来连一个碎片都没少地跟随着我的思想和身体，灵魂和精神，我曾拼命努力想忘却一些破碎不堪的记忆，或者太无望的生存状态，可是，在我安定无比的、甚至较为安康的日子里，它们依然七凌八碎地挂在我的记忆一端，连个渣子都不肯离我而去，我又有什么理由可驱赶它们呢。 　　弗朗茨•泽拉菲库斯•彼得•舒伯特，奥地利伟大的作曲家。这个我一生乃至来生、生生都必然要记住的名字，尽管我与现实中的弦乐组的舒伯特相遇，也无可我更改对舒伯特的最深印象。因为作为一名伟大的天才，他带给我的伤感实在太多，他像许多好人、艺术家那样短命，在生存与疾病的困境面前，衣食不足，更重要的是他连爱情都还没有感受到就与这个世界告别，无论有没有天堂，他最终是在我们面前神一样地消失了，而每当我一个人陷入他诸多作品的声音中去时，忍不住泪流满面。我习惯清晨先光着脚打开ＣＤ，当里面《a小调大提琴奏鸣曲》第三乐章颤微微传导出来时，这一个早上的任何工作都被那些声音包围了，包括想心事，想记忆深处的那些场景。我曾惊异自己为什么总会在早上想起舒伯特，这位先人，是他的命运之悲苦让我感到生存的疼痛，还是过于沉浸在那些低沉的声音里所滋生的伤感情绪？确信这些都不是。我知道，每个清晨，我都会好一番地想念故乡，想念故乡的清晨，那是陷入在舒伯特作品里开始的清晨，我亲爱的亲人们的影像，就遍布其中，他们有时超越时间地向我提问，比如兄长，他提问：舒伯特的小夜曲你背下来了吗？母亲提问：你们要不要在有录音机的房间里吃早饭？父亲的提问，是一缕一缕青灰色的烟雾，他静静地吸着太巴克，想着该写一篇什么样的稿子可以为挣足下个月的音乐欣赏课的学费。这些场景，断断续续地发生在属于我的早上，我的开始，于是，这一天是从记忆开始的，仿佛没有时间概念，它们每一次抵达，都是一场纯粹的初始；宛如现代的flash，假使有时间，你可以无限循环播放，无论那些场景、面容，与对话与此刻相距多么遥远，也是生机勃勃的。 　　这让我滋生一种错觉：他们还都活着，越活越年轻，有一天我都老去了，他们还如初一般生动，生机。我时常在想：是活在记忆里才能永恒，还是活在现实的困境里才算可靠？然而时间不多了，我的同事舒伯特，肩上背着大提琴，在我所处的房门前停下，大声催促我上路。上午要在话剧团排练，中午要在琴房排练私活的内容，接下来从黄昏开始，一直到晚上十一点，都要在大酒店里的演奏中度过。我负责钢琴部分，舒伯特是大提琴，再有一位是小提琴，三个人临时组建了一个简单的室内乐阵容。在我的钢琴顶上，放着一支巨大的高脚杯，那是用来装小费的，每天，那个杯子里时而空荡，时而装满一些纸币，成为工资之外的多余收入。我所存在的这个年代，已经与小时的印象完全不同了。
　 　三　
　　 　　在我很小的时候，国内许多艺术家是倍得信仰和生存支撑的，他们大约靠一首歌就可以活命一辈子，一辈子，他都不会再唱太多新歌曲，一首歌唱红了，一辈子也就红了；印象中，就连地方上的小群艺馆、小话剧团、戏剧院等等工作地带，到处都是顶着艺术家光环的人，被尊称为艺术工作者，他们拿着国家工资，在八十年代起开始四下找私活儿干，但总得来说，他们衣食无忧。现在，艺术工作者几乎找不到了，国家不养他们了，不起眼地艺术人自谋生路，而艺术家却横空出世一般多了起来。这时候，艺术作品也越来越精彩，越来越超脱世俗，可是，他们的生活大多也就趋于动荡，从流浪歌手，到歌唱家，从流浪艺人，到创作家，这个过程，要吃太多、太持久的辛苦。我们这些末流艺术家，早已经懂得自谋生路，而在话剧团，每个月的工资几乎无保，谁不肯为自己的生存找些门路呢？在大酒卖艺，卖的是专业，卖的是灵性和思想，不丢人。我们与那个很优越的时间、环境，隔开了许多的时间，属于我们的艺术时光，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光，所以，我要说：我们都活得很辛苦。 　　我的同事——舒伯特，他就坐在我所在的钢琴右边，深情地拉他的舒伯特《a小调大提琴奏鸣曲》第三乐章，小提琴闲了下来，到大厅里找个座位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闭着眼睛想心事。偶尔有过客仔细打量着我们这微弱的组合，会从衣袋里取出几张纸币，放在钢琴上的高脚杯里。那会儿，我心里想过：今天晚上要不要请客呐？前些日子，一直是舒伯特和小提琴请客宵夜，我也要请他们一次才好。吃什么呢？吃什么又省钱又经济又能吃好？这种简约的问题，成为日后我面对生活与生存日子里的重要思考，我没有太多的钱，几乎每月都不够花，虽然是一个人生活，可那都不能富余。我是个生活简单的人，女子常用的化妆品我都不喜欢，几乎没用过，也从小没那个习惯；书，买书，谱子，音响资料，等等，这些，就难以支付，还要每天面对一个吃饭的问题，我曾想过，连我这样简单需求的人都觉得工资不够用，更何况我的同事舒伯特？他到了婚嫁的年纪，谈恋爱，需要很多钱，无论哪个时代，恋爱几乎离不开钱财的资本，而那位中年的小提琴手，他要养家糊口，抽最低挡的烟草。有许多次我看到他刚刚取到工资就宣布钱包空荡荡了，我曾不解，问为什么空荡荡呢？他就苦笑，说，你们没成家的，理解不了。后来我知道，他有个宝贝女儿，上着最好的艺术幼儿园，几乎花去了他工资的全部。 　　这个夜晚，我想到了请舒伯特和小提琴吃宵夜。他们一路上还不停取笑我的大方，建议我多存些钱，以后成家要用许多钱。我就说：我不要家，我不要爱情。因为那会儿我想过了，假使连生存都那么辛苦，爱情能为自己遮风挡雨吗？假使连爱情都不能为自己遮风挡雨，那么有家又有什么用？最可怕的是那个未来的下一代，你又如何能为他（她）的未来搭造一个好的人生舞台？我这样想，很负责任，无论对谁，都是。真的。在夜的街市上，存在着密密麻麻的小吃排挡，那里是我的人间烟火之处，我每天只吃一餐，就是晚餐，因为从不起火，我的人间烟火在集市上，借助于那里的热闹与红火，暂时忘掉一个人的无助和荒凉。记得有好长的时间里，我的晚餐都与土豆有关。我喜欢吃土豆，从小就是，现在也依旧没有更改。当然，在请大家吃宵夜的餐桌上，我也点烤土豆片，那是当地自制的一种薯片，配一碟清香的番茄汁，土豆片不薄不厚，松软可口。我吃土豆片，给大家点啤酒、牛排、水煮鱼、以及野菜粥等等。夜晚的交谈是热烈的，盛过许多的白昼，我相信，在夜晚的促使下，在啤酒的激活下，许多真实的思想都可以升成，落地。我们更多谈起了现代人的生存，并与奥地利伟大作曲家舒伯特的生存、作品紧紧相关。
　 　四　
　　 　　其间，我们多次谈起舒伯特的死。对于那样的早死，我们有着共同的感慨和认知。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死了，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他不死，就不会成为世界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许多人要感激这样的死亡才对。这是我们谈话的主旨。为什么这样说呢？舒伯特死了，许多人靠演奏、演唱他的作品才活了下来并且活得很好，这个概念，真的徒增伤感。而一个人生着的时候，要与贫困、疾病抗争，饱受磨砺，大约上天就是这样安排好了一位艺术家沦落在尘世上的遭遇，让他饱受折磨之后重返天堂。上帝向来怜悯这样的存在，在他死后，给予其无止境的精彩和光芒，这对活着的人来说，有多么残忍，多么嘲弄。我的同事，舒伯特，他有些激动，指着我眼前的一盘子烤土豆片，发出义正言辞的提问：“假使你没有眼前这盘烤土豆，而你手里的作品只能换这一盘烤土豆，而你不去换就会被饿死，你会不会用一部精彩的作品换眼前这份土豆呢？”小提琴手的回应是：“换，肯定换，要先有生命，才能创作——女儿要参加香港的出使演出，这一来一去，要花不少钱，可是目前根本没有与他作品相及的报酬可得。”我说：“我不换，我宁愿被饿死。”这样说，遭遇一阵轰笑，可我是认真的，如果为了不挨饿才生存，我大可以不离开我温暖的家乡，我的至爱的亲人们。现在，我与饥饿时常相遇，与生存的困境时刻相连，这也没什么不好，属于我的磨难，我都该承担。 　　虽然遭遇轰笑，可我的同事舒伯特还是很喜欢我的直率与纯粹。那个夜晚，送我回住地的路上，我的同事舒伯特对我说了一路的话，他告诉我，一年以前，他和我的想法是相同的，但与失恋相遇后就改变了一向的纯粹和直率，可此时此刻，那样清晰的感受又重新住回了他的心脏。送到我住地门前，他朝我再次伸出手：认识你，我好开心。他这样说，我的心颤了一下，因为在那个瞬间，我听到的声音宛如来自天外，让我想起某一个人，某一个人的面容，以及声音。这句话是我第一次对舒伯特的握手讲的一句话，他现在转给我，我却想起了与此时此刻无关的一切景象。恍惚中的迷离，我看了他好半天，然后转身离开。甚至忘记了礼节与客气约他进来坐一坐。大概那会儿我有些冲动，回到房间里拼命找一本联系薄。该死的是我找不到了，或许在搬家的路上又一次丢掉了，不仅那本旧的联系薄找不到了，连同一本两年前的日记本也丢失了。这让我深感痛楚。接下来我问自己：我要找什么？一个人？一段记忆？还是什么？在异乡的日子里，我总是不停搬家，从一处搬到另一处，再从另一处搬到另另处。一路的动荡，丢失的岂止是一本旧的联系薄与旧年的日记，除了它们，我知道，我丢失了对生活的足够热爱和信心。想起夜晚的誓言，我感到一股绝望油然而生。 　　大约我是在自己的生命之路上，有过了几许断痕。终究是哪几许，我不可能罗列得很清晰，那或许是骨子里的拒绝盘点，拒绝伤感的回避。但有一点使我清楚地对悲剧感有了新的认知：最悲剧的是，有些人，有些事，你不想那样面对，可命运最终却给予了你那样面对的一个活生生的理由。比如放逐自己，从家乡，到异乡；比如爱情，之于我的还没有抵达，不之于我的，却几起几落飘浮在我眼前，令人不得不拒绝到底；比如生存，我不想在生存在失去自尊，可还是要每天在黄昏时分到大酒店里与两位同事合作演奏室内乐。如此，我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呢？有什么权利脱口而出：我不会为一盘子土豆换自己最优秀的作品的誓言呢？这不是直率，是轻率，是对生存的轻率。于是，之于我眼前的夜色，突然变得惨白惨白，白得教人失去勇气，对一切的勇气。我打开舒伯特的《a小调大提琴奏鸣曲》第三乐章，疼痛地陷入其中，几乎忘记了那个时候，有个人正在叩我的房门——我的同事舒伯特。我惊异他居然又回来了，那时候，他又一次约我，到街上的酒吧聊天，那一夜，我们都喝醉了。红酒让人醉得彻底，醉得迷离，忘乎所以。
五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一夜我的同事舒伯特也真的彻底醉了。他说了许多与爱情有关的话题，我也就想起了许多与爱情有关的画面。越过此时此刻的那些画面，无疑，那些被自己亲手放弃的故事和故事的延伸，它们都在哪里消失的呢？我曾经那样拒绝爱情，我害怕，我害怕自己的自尊会在爱情面前消失得没有踪迹，一个人在异乡很辛苦，倘若随意接受爱情，势必会有失自尊，会有人说那是因为生存才选择爱情，我想象中的爱人，他一次也没有出现过；不是我想像中的恋人，他们一次一次抵达，一次一次被我的分手所打击，我知道属于我的爱情在哪儿，不是在这里，也不是在世界，在我的精神里，爱情，早就在我的精神里存在，住得稳固，持久，从不言弃。那些失之交臂的过往，虽然想起来会觉得抱歉和自责，但我确信，它们一定是消逝在时间的断痕里，不然，为什么在我的视线里再也见不到了它们，再也感知不到了它们，或者感知到了，正如那个夜晚我惊慌失措地想起了它们却再也找不到了它们，沉浸在舒伯特的乐章里的那个瞬间我想狠狠痛哭一场，直到隐约传来门外的叩门声。 　　白兰地。喝第一杯的时候，觉得很甜，甜得没有知觉，接着再喝，仿佛与酒有仇似的。我们几乎都陷入沉默，唯一的动作就是不断把酒倒进肚子里。那一刻，我一定有背于淑女的形象。再喝，我已经举不起了杯子，眼泪却断线似地奔涌而出。我的同事，舒伯特，那会儿他还没有醉，他一边给我拍背，一边跑去叫冰水。在我耳边，想起他轻柔的话语，他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突然清醒，为他为什么这样叫我的名字，舒伯特很不好意思，最后说：我，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爱你。这话更是没头没脑，本来是想对他讲为什么离开家乡，可我连三杯酒力都不胜，早已经晕沉了许久，可直到今天，我仍想不明白为什么听到那些温柔的话语时突然清醒。我都说了些什么？记不太清了。但大意是这样的，我说：“你爱我是吗？为什么要爱我，我有什么值得去爱，我一无所有，这个世界都不是我的，是你们所有人的。”我还说：“你说你爱我，这有多么的荒唐和不可能，不是说你不可能去爱，而是我不能。”我还自嘲着宣布自己是个禁欲主义者，爱情，就是欲望，是所有欲望中最不可原谅的欲望。那时，舒伯特开始醉了，他仿佛非常愿意陷入在我这些激越的争辩里，他在看，在听，在想，想着眼前这个女子到底为什么轻易就拒绝一个人的好感和爱情愿望。 　　我知道，但我不想说。许多年以后，我用笔在纸上述说那样一个心理状态，便毫不怀疑那个时候的纯粹与直率。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告诉眼前的字迹：我的一切，包括身体是归属我自己的，在脱离母体之后，就将永远也不属于任何别人，那个存在，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是最为私自的、隐匿的空间。它无论身处白天还是黑夜，都尊严不可侵犯，包括给了我身体的母体；无论身处低微还是困境之浊，都永远是纯洁和纯粹的，是生命中唯一的高贵和神圣。这个信念，一直陪着我，直到有一天，真正属于我的爱情降临，直到有一天，我与那场爱情一起化为灰烬。我的同事，舒伯特，他在酒醒以后，也感到自己有些冒昧，不停向我道歉。在以后的相处里，我们就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关系，除了工作的话题以外几乎我一直保持沉默。那样的日子，过了好多天，七月就要过去，之前的五月、六月，我忘记了是如何度过去的，而七月之后的八月，我还想不起来要如何迎接和面对，该死的话剧团乐队也要解散了，我要面临新的生存方向，仅靠在酒店里做三重奏演出是不可能维持生存的。
六
　　 　　事实上，每每回想起来，虽然生存得很动荡，却一直没有让自己陷入绝对困境，想起那些朋友，那些异乡的朋友，他们豪爽而善良，当我遇到困境时，他们根本不会记得在此之前我曾那样骄傲不可一世，纷纷帮我寻找新的生存之路，这让我在记忆中，永远也无法抹去那深刻的感动。我的同事，舒伯特，他就是许多好朋友中最善良的一个。尽管从我们见面第一天起，我就没有试图让自己在未来记起他的名字，而是给他起了这样一个标准的艺术家称号，我相信，轻松的相处，彼此都不累，有爱情的相处，谁都会被折磨得疲倦或厌倦，我就是一个标准的十刻容易陷入对眼前事物厌倦的人。我的同事舒伯特，在第一次提出恋爱的愿望被否定后，变得沉默，但这并不能阻碍他在今后对我默默的帮助，与他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家就在本城，我在这个城市里，是标准的异乡人。有时我常常想起自己这个异乡人比本城人还要骄傲不可一世，仿佛居住在别人的城市，除了自己是主人之外，本城的人都是客了。其实也不完全如此，我只是用自己的自尊拼命维护生存中的动荡与困境，比如，家里有电话打来的时候，问我是不是尝够了苦头该回家了，我就会拒绝说不，我还会说，在异乡，我生活得很好，要多好，就有多好。 　　在大酒店里的三重奏演出的活路也渐渐不能持久了。我的同事舒伯特就帮我找到一家小型的酒店，在那里，我一个人静静弹一些钢琴小品，每天两餐时间的演出，即午餐和晚餐。收入不太多，但幸好我的开支不多，紧一紧就能度过去。我不肯回乡，理由实在太多，我的梦，早已不在故乡，是故乡断了我的梦，我才远离，才持久停留在异乡。然而在中型的酒店做小品演出的日子也不太平。河北这个地方，虽然没有任何属于自己地域特产和风格，甚至连小吃都几乎没有任何意义的北方城市，却一直保留着一种酒风，喝过酒、并且喝了很多酒的人，会闹酒炸，本来看起来稳重的人，酒后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且一个桌上的同伴们连着闹酒风，一个说：你不干杯，就是看不起我；一个说：我干杯了也看不起你；再接下来，就要动粗了。有时，这样的场景，我在当地的朋友家、或者战友家都亲眼经历过，好好的一家人，在酒桌上却突然打起来，都是酒精闹的。所以，一直以来我最反感的是酒后失语、失态。有一个午后，一个人喝醉了，在桌上与同伴们争吵，没吵够，就跑到我的钢琴边来找事，让我弹一曲样板戏《打虎上山》，我对那样的东西向来知道的不多，且没有亲身经历的时代，所以觉得很茫然。 　　第一次我没有给他们弹《打虎上山》，想想这样的内容用钢琴来演奏很搞笑，不过我还是记住了，接下来又想出五、六、七、八个听都没听过的，大约连民间小调也想出来了，我只是站在那里感到困惑，而那个人却急了，顺手把我的谱子从琴上打掉在地上，用一只拳头击向钢琴的低音区，餐厅里乱了，许多人上来拉，拉不动，我也愤怒了，拎起钢琴上的高脚杯冲着喝醉酒的人狠狠摔去，那时大厅里突然一片安寂，好安寂，我愤怒着指着那个人说：“你要把我的谱子捡起来，放好。”说完，我就向大厅后面走去，我再出来时，已经操了一把后厨的菜刀冲了出来，后厨的工作人员反应过来后连忙拉住我，我大声喊着：“你要把我的谱子捡起来，放好！”再接下来，我感到眼前一阵发黑，有些站不住了，一个人影急切穿过人群，一把抱住我——那个人影，就是我的同事舒伯特，他的另一只手里，拎着厚厚的青色板砖，身后还尾随着一帮长发青年，当时把那些闹酒的人吓了一跳，不得已，那个喝醉酒的人只好捡起我的乐谱，放在钢琴上。舒伯特帮我收拾好东西，在一片安寂声中离开酒店，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七
　　
　　从那以后，我的同事舒伯特，他无论在哪里找到活儿干，都一定会拉上我。假使不需要钢琴的演奏，他也一定要写出钢琴的声部，或者用电子合成器替代钢琴，好在我是摇滚乐队出身，对电子合成器并不陌生。在河北异乡的土地上，我的同事舒伯特就如同带着一个小尾巴一样四处游荡，为了生存。有时，我也会很大方地请舒伯特吃宵夜，比如我依旧点一盘子烤土豆片，为他点一份牛排，舒伯特最爱吃的一道西餐就是牛排。我们一起吃得尽兴，也聊得尽兴，聊得最多的，依旧是奥地利伟大的作曲家舒伯特，舒伯特的一生，舒伯特的作品，舒伯特的《a小调大提琴奏鸣曲》第三乐章，我还对舒伯特说：以后，我会写一篇舒伯特与土豆的文字。我的同事舒伯特羞惭地冲我微笑，他问：是写我与土豆，还是舒伯特与土豆？我答：写我，我们，我眼前的舒伯特与土豆，当然，那里面，一定要有奥地利伟大的作曲家舒伯特，因为正是世界上曾有一位穷困至极的伟大的舒伯特，才让我遇见你，遇见拥有这样一个名称的舒伯特，好心的、善良的、几乎与我一样贫穷的舒伯特。我记得，清清楚楚记得当时说那些话的语气，很激情，也很自信，仿佛在不久我就可以写到舒伯特与土豆，或者，我，舒伯特与土豆的长篇大论似的。那会儿，我的同事舒伯特曾打算带我一起到更远的地方去打游击，比如，离开这片异乡的土地，去更遥远的异乡，去更热闹的城市；我相信，那会儿舒伯特发出誓言的时候，也一定与我同样的充满激情和积极的向往，或许，这个夏天结束以后，在另一个季节，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包括生存，包括艺术创作。舒伯特在那个夏天里几乎没有再写过一首器乐曲，在酒店或其它地方演出的，根本用不到自己的作品。 　　那样打游击的日子度过了好长一阵子，直到有一天，我被一支很有名气的摇滚乐队请去担任主键盘手与创作组成员，那一刻，我感到心里好踏实，由里，向外。然而，封闭十天的排练刚刚结束，我就再也找不到了我的同事舒伯特了。在此期间，我还不止一次接到他的电话，他的声音，平静、温和，与往日一样，他还在酒店演出，排练末流舞曲。可我却再也找不到他了，电话关机，他的家，我还没有去过，更不知在哪里。那时我感到有些难过，至少，他该告诉我到他的消息。我又拼命找一起合作的小提琴手，可知道他的同事们都说他带女儿一起去香港了，小提琴手都失踪了，我再也找不到与舒伯特相关的人了。一晃，许多时间就过去了，我一边演出，一边出奇冷静地想象一个人，如何才能静悄悄地消失，如同从未出现一样。这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 　　那一年七月，我认识了话剧团乐队的同事，我称他：舒伯特。这样的称呼，代表着某个时期我对一位音乐家纯粹的热爱和尊仰，之所以称他为舒伯特，是因为他经常演奏舒伯特的《a小调大提琴奏鸣曲》第三乐章，那是我们共同热爱着的一个乐章。后来，在一个夜晚，我们喝了许多白兰地，他对我说爱我，想和我在一起，我拒绝了，像拒绝一次郊游一样随意拒绝了一场爱情，我不知道在那个时期，我都给予了他什么样的印象，总之，除了演出之外，就是在大排档的宵夜，我守着一盘子烤土豆，他美美地品尝牛排，然后，那些对音乐，对作曲家们生平热烈的语言就瞬间弥散开来，以至于从此以后，再度想起奥地利伟大的作曲家舒伯特和他的作品时，我的耳边，除了那些声音之外，就是我们热烈至极的对话，与现实有关的，与理想有关的，等等。记得最后几次谈话是热烈的顶峰，我说起自己对作曲家舒伯特作品的感触，我说：“有时，那些精彩无法脱离我意识里的一盘子土豆，我觉到一心的悲哀，甚至无奈；在舒伯特的《冬之旅》系列里，那些歌曲就代表着一个人的全部精神和热爱，不知道是艺术带给舒伯特如此恒持和坚守的精神，还是舒伯特的精神感动了艺术，它们所滋生出来的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人的力量，而是一股力量与力量彼此之间的强烈交融。” 　　而我的同事舒伯特，在许过要到更远的地方生存的誓言之后不久，他就静悄悄消失了，连同他的誓言也一起消失了，甚至没有痕迹。　 八
　　
　　一个想起舒伯特的早上，成为日后一直想起甚至习惯怀念一个人的早上。那是我最为深情与最为忧伤的早上，我格外想起了与我的同事舒伯特一起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然后，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陷入到舒伯特的《a小调大提琴奏鸣曲》第三乐章中去。说真的，太美，太美，美到骨子里。说太美，美到骨子里，实际上是它的忧郁和深沉，凝聚成一股无法叙述的力量，漫延了我生命的全部。然而我感到好奇的是，我的同事舒伯特，他留给我的所有印象，都很丰富，细腻，也亲切，温和，却没有一丝一毫爱情的痕迹。和他在一起相处，一点也不劳累，因为我们不需要彼此承诺任何，也不需要彼此住进对方的骨头里，那样刻骨铭心。我只是觉得好奇，好奇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消失得连痕迹都找不到。于是在以后的任何一个夜晚，我都会做梦。 　　梦里，我的同事——舒伯特孤伶伶一个人守着一盘子烤土豆发愣，似乎在等某个人，我跳起来说：你怎么不吃啊？然后醒来。 　　我重复了那个梦：我的同事——舒伯特孤伶伶地守着一盘子烤土豆，我就静静地坐在他对面。 　　我延伸了那个梦：我和同事——舒伯特共同守着一盘子烤土豆，我打开钢琴盖，我们一起和着演奏舒伯特的《a小调大提琴奏鸣曲》第三乐章。 　　我移动了那个梦：我与舒伯特背着一口袋烤土豆，一起抵达了誓言中那个更远的地域。 　　我重新构思了那个梦：我在台上拼命演出，台下人群躁动，喧哗万千，打火机流星一样闪动，香槟酒喷向天空，宛如下着细雨，我看见，舒伯特就远远站在人群之外，深情地望着台上那支夺目的乐队组合，是的，他看到我了，我也看到了他，我扔下键盘，扔下流星闪动的打火机与舞台上的夺目光芒，拔拉开密集的人群，拼命朝舒伯特站着的空地上跑去。 　　我给那个梦设计了一个最合适的结局：我发疯一般跑到舒伯特站着的空地上，主动朝他伸出手：“嗨，我在这儿！认识你，我好开心。” 　　最后，我毫不留情地宣判了那个结局：舒伯特冲我羞惭地微笑，我嗔怪他说为什么突然消失？舒伯特小声说：嘘——我去挣土豆了，就像你现在挣光辉一样…… 　　可最终、最终，我再一次更改了那个梦的结局：我的同事舒伯特孤伶伶守着一盘子烤土豆，我守着他的一份牛排，我感到那样吃惊，不禁大喊：那是我的土豆！还给你牛排！我一辈子也不要吃牛排！
　　在大喊声里我醒来，眼前一片模糊…… 　　我知道，许多的人，许多的事，之于我来说，当有一天突然消逝在生命里而并非生命消逝的时刻，我大约都不会再重新寻找了，我也从不期待某一场偶尔的再度相遇，因为，我更深懂得了自己固守在生命中的至高意义，当它们无法成全爱情时，势必要成全精神的艺术和创就。就这样彼此消逝在时间的断痕里，渐渐形成一个永远也无法填补的缺口，记忆和想象就是它们带着翅膀的门窗，在以后任何的某一天清晨打开，任何的某一天夜晚合上。 　　完毕。 　　暖。2010年7月14日。面对并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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