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飞翔的兔子
2021-12-23抒情散文宋长征
月亮升起来,升起在树梢。月亮蒙着洁白的裙纱,在天上飘荡。我就想起,白天在地上的那副画面,用树枝。画上一个大大的圆圈,说是月亮。画一棵树,画上枝条和叶子,就是奶奶说起的桂花树了。想要画一只小兔呢,绞尽脑汁,却怎么也画不出。你接着画,月亮上有棵……
月亮升起来,升起在树梢。月亮蒙着洁白的裙纱,在天上飘荡。我就想起,白天在地上的那副画面,用树枝。画上一个大大的圆圈,说是月亮。画一棵树,画上枝条和叶子,就是奶奶说起的桂花树了。想要画一只小兔呢,绞尽脑汁,却怎么也画不出。你接着画,月亮上有棵桂花树,桂花树下有个小兔子。我说兔子呢,你丢了树枝一脚跳开,圆圆的月亮上面,只有两支竖起来的大耳朵。
你说,我就是那个只能看见两只耳朵的小兔子。 我属兔,你属蛇,蛇比兔子小两岁。理所当然,你是妹妹。 月亮还在往上升,月亮的裙纱到底有多大,我们张望着眼神,没找到答案。黑蛋在喊,都藏好了吧,我要一个一个地揪着耳朵把你们找出来。你吃吃笑,说黑蛋连个话也不会说,要让你揪到了耳朵,还用得着找么?
老场上静悄悄,风吹过,只听见去年的秫秸叶子,沙沙的响声。秫秸洞里太狭小,我蹲在地上,你猫着腰,头一扭,发梢蹭得我的鼻子有些痒。想打喷嚏,又怕黑蛋听见。黑蛋在找,在月光底下,在月色轻柔的裙纱里,拿着一截干树枝,捅来捅去。 找着了,是羊子。果然被黑蛋揪着耳朵,从一个碾子的暗影里,低着头。说,要不是一只不睡觉的蚂蚁,钻进裤裆里,要不是痒的不行,从暗影里伸出一条腿,黑蛋再大的本事,也白扯。 找着了,是二芹。从一个麦草垛的洞子里。二芹一个人,钻进麦草垛,黑蛋把树枝放在月光下,一动一动的,影子扭曲,在麦草洞的洞口,蜿蜒游弋,一扭头,就像一条蛇,咝咝地吐着信子钻进洞子里。——咝咝,是黑蛋故意发出蛇吐信子的声音。二芹坐在碾子上哭,哭了好久,黑蛋从身上摸出一颗大红枣,这才止住了啜泣。 你的头发是香的,真好闻。你把两只手撑在我的肩膀上,胸膛,紧贴着我的脸,站久了,一起一伏地喘息。黑蛋的脚步声远了,唱着自编的歌谣:藏猫猫,藏猫猫,逮着给他一臭脚。 黑蛋的脚臭,全村闻名。在老河滩上捏泥人,你永远和我在一起。黑蛋,脸黑,手黑,脚也黑,脱了鞋,臭气能熏十里地,你说的。我捏个男人,你捏个女人,你说男人的肚子下好像有个小东西,我的泥人上没有。啥东西?尾巴还是脚。我明知故问,你就扯我的裤子,布条太松了,一撸到底。你背转身去,对着悠悠的小河水,说我不是一个好人。我由你,好人坏人,跟你在一起,总有说不出的欢喜。 月上中天,风也歇了。这是仲夏,树上的知了,大都哑了,嘶嘶的,像一阵风最后的呼哨,有气无力。老场静寂了,二芹老喜欢抽鼻涕的声音远了,黑蛋的歌谣,仿佛飘进了一片云层。隔住了,再也听不见回音。羊子刚才还在老场上,一边跳着脚,一边说,蚂蚁,我日你娘,咬哪里不好,偏偏咬人的蛋蛋。你笑,吃吃地笑,忍着。我也笑,吃吃地笑,忍着。我们都知道,黑蛋今天夜里,再也不会在月光下转回身,企图揪到我们的耳朵。我们都知道,所有的人都走了,一段童年的游戏,早已宣告结束。可你的手,还抚在我的肩头,你的腰,站的久了,慢慢蹲下来,挤着。我们,面对面,蹴在一方狭小的空隙里。 我能闻见三月花香的气息,在田野上弥漫。虽然时光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初秋,一缕一缕,油菜花的香甜,还是纷至沓来。我能闻见流水清澈的气息,飘摇的水草,和着鱼儿们的微笑,一直游进我单薄的胸膛。我还听见月亮在私语,一个人挂在空旷的天穹,孤单时,会不会落泪。那只小小的兔子,会不会一蹦一跳,穿过月色的裙纱,去抚慰一颗寂寞而伤痛的心。 我还能听见你的呼吸,像三月的风,吹过草尖。清甜的声音。谁的儿时,没有一棵露珠的单纯呢?透过去,能听见天籁,能看见流云,能点燃暗夜里的灯火,一直闪烁,指引我们,走向未知的命运。
哥,长大了我要做你的媳妇儿。 我说好,长大了,我一定要娶你做媳妇儿。 ——叙述到此,我看见那些清晰的时光了。 放羊,你在村口的槐树下等我。割草,你把杞柳筐挂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藏在树洞里。等我走近,跳出来,扮着鬼脸吓我。在小河里捉泥鳅,你总是像个傻小子,浑身满脸都是泥,回家,一起装作乖巧的样子,站在奶奶面前,接受,最疼爱的训斥。 妹妹回家吧,明天,我将爬上小池塘边果子最多的那棵枣树。给你打枣子。天渐渐黑了,风不知从哪里又拐了回来,老场黑黢黢的,道路黑黢黢,月亮收起了洁白的裙纱,藏进云层里。 下了一夜的雨。滴答,滴答,雨从屋檐上落下,我一翻身,又钻进有你的那个梦里。我忘了,昨天说过的话。我总是以为,那天做了一个一辈子最香最甜,——却最让人后悔的梦。有你在多好,月光下的老河滩上,就有了脆生生的歌谣;有你多好,哪怕一辈子不再做梦。我们,一起走在田埂上,一起披着朝霞,去上学,去放羊,去割草。一起藏在秫秸洞狭小的空间里,说着那个根本不能实现的人生夙愿——我是男人,你是妻。 已是午后的时间,滴答的雨,从梦境中渐渐消失。我赤着脚,沿着胡同里的积水,低着头,希望还能找到一只错过时机的知了猴。一个个废弃的洞口,它们,曾经是知了接通地下与天堂的隧道。一只蝉,在黑暗中生活了太久,埋藏了太久,就像一个始终不敢轻易出口的秘密,一定要找到释放的勇气。失望但并不失落,天堂落下的雨,来不及渗进脚下的土地,汇集,汇集,汇集在一起,像大地的脸上,有泪滑落的痕迹。 你安静地躺在青石板上。你的羊角辫,湿意淋淋。你昨天穿的花格子小衣,还整整齐齐。秫秸洞里,我轻咬的那颗玫红色的纽扣,像一颗鲜红的枣子,孤单地,在你的胸膛,熄灭了跳动的火焰。 他们说,一开始在池塘里看见你的羊角辫,在水面上飘呀飘。他们说,用竹筢子一把把你捞了上来,已经停止了呼吸。他们说,你紧握的掌心,握着一颗鲜红的枣子,一只脆生生的脆铃儿枣…… 我跟在那头牛后面,他们说能涳出你肚子里的水。父亲和叔父,一左一右,牵着牛。此时,我哽咽的笔,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此时,每一个字,每一个词,说出来都有刀子的尖利。可我忘不了那样一幕场景,一次次从心头倾轧而过——在我少年时的记忆被激活之后。 走吧,长长的路,长长的那个午后,有一个小小的承诺。此生,再也不能兑付。走吧,远远的路上,开满米黄色的花朵,长满时过经年的枣树。如果还有如果,我会毫不犹豫地攀上任意一棵树,给你,摘下那么多青青红红的枣子。如果不是大雨后,池塘里一枚枣子的诱惑……
哥,长大了我要做你的媳妇儿。 我会说,妹,孤单了,你就化成村庄上空的那轮月。一只洁白的小兔,翘着两只长长的耳朵,一定去看你。
等你,你还不来。我把老场,麦草垛,和秫秸下一方小小的空隙镌刻在记忆里,一直等你。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4-15 21:1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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