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边，穿越千年的怀想

草堂边，穿越千年的怀想
铁马冰河　　
　　一
　　
　　几间低矮的草堂前，我禁不住以一种最高的角度仰望着它。
　　一路走过泰山脚下，走过新安道中，也走过咸阳桥头，透过唐朝的烟雨，我一路循着你的足迹从长安大道往蜀地而来。
　　你迈着圣贤的足音，却踽踽独行在古道秋风里。那是一尊饱历秋风秋雨浸润的诗骨，那是一颗忧愤悲悯而又淋漓磅礴的诗心。你的瘦弱里执著而又充满大爱，你是在用一支秋风利刃一样的诗笔为一代盛世刮骨疗伤。你的一生注定要持樽把盏，与万里河山和天下黎民的大悲大苦，对坐而饮！
　　杜甫，一个清瘦而又不朽的名字！
　　
　　二
　　
　　一座简陋的茅草屋，皈依诗歌的心灵圣地，精神家园！
　　草堂就在万里桥头，穿越千年风雨，抛开闹市区林立的高楼，草堂还是那么简陋，就像是川西人随意立在山野里的几间茅草屋。你身着青衫，手拿一卷诗书，微微昂首，目光沉迷，静静地站在竹林边的小径里，注视着草堂前的人们。
　　我是抱着满怀的诗篇和芒草来瞻仰这座草堂的，草堂还需要添一把草补一补秋风之漏吗？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浣花溪从唐诗里一路流淌而来，隔绝着世俗的纷扰，依旧清音浅流，享受着一场千年寂寞。风吹过竹林梢，已经不再那么凛冽孤寒了。池鱼泱泱，树花葱茏，那一行像是从唐朝天空飞来的白鹭，还在青天盘旋而歌。江边一盖青的阴阴古楠，一如往昔地伸展出千枝万柯，庇护着沉寂中的草堂。
　　草堂，卧在林荫深处。春水漾漾，群鸥低飞。一条充满写意的溪流萦回环绕，蜿蜒而过。卵石铺陈于水底，沙洲点缀在水间。岸芷汀兰，篱门拥翠，丛丛高红低绿，摇曳生姿。“一”字型草堂就在这竹树相映、花香浮动中简洁大气地横陈着，似一阕严谨庄重的唐律，为满目的林翠花红洒落一地清幽。
　　十年破碎长安梦，锦里江村扬雄家！在你的眼里，这座简而又简低陋矮小的茅屋简直可与那座川西大宅比拟了。
　　三
　　庭园幽幽。五年流寓成都，是你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乱世烽烟中，草堂温暖了一颗颠沛流离的诗心，能不快乐吗？你是读书破万卷的书香名门之后，少年与太白同醉，裘马轻狂，壮游吴越，睥睨众山；而中年却一直困顿长安，曾经朝扣富门暮随马尘，终是宦路无依，以致居无定所，温饱皆无，只能拖着妻小，冒着风风雨雨，四处奔波。四十九岁了，才有了这一处属于自己的家，尽管这个家只是一座简陋矮小的茅屋，尽管那是在蜀地朋友们的倾力资助下才得以建成的！
　　幽栖地僻，草屋隐身在浣花溪深处。草堂边，那个清瘦单薄的身影是你吗？那张瘦削的脸庞上分明挂着满满的笑容。
　　浣花溪畔，曾经的生活是那样悠闲宁静，其乐融融。闲暇时，看燕子在梁上翻飞，看溪中的鸥鸟相亲相近。替老妻画纸为局，棋中寻乐，帮稚子敲针做钩，钓趣横生。你曾无意中走到邻居黄四娘家的庭院，流连在曼妙春光中，好一派蜂戏蝶舞，繁花乱开。茅屋边总是很清静，侧耳聆听，两只黄鹂在翠柳间声声鸣叫，抬头一看，一行白鹭正飞上杳杳青天。隔窗望向远方，西岭雪山隐约可见，而门前溪畔停泊的那一只小船就要起锚了，它将驶向万里之外的吴地。
　　一条溪水潺潺流过，半眼湿漉漉的小石桥横跨在溪流上，草堂前的那道柴门还在。篱笆低小，慈竹修长。江村日暮时，一轮刚刚升起的明月正照着柴门，你就在柴门边与远道而来的友人轻声话别。你把自己当成江边野老，一天天忙碌奔波着，每次回家时，大老远就能看到那道柴门敞开着，透过柴门总能隐约见到草堂明亮的灯火。
　　那条跨水而建的水槛还在。那是你亲手用简易木栏为草堂的水亭而搭建的。你最喜欢来到水槛边，或凭栏远望，独坐垂钓，或听风赏月，吟诗遣心。细雨微风，鱼跃燕斜，细水潺潺，落地有声，槛前尽是一派空旷迷人的自然风光。弦月初上时，云霞时隐时现，树花竞开，暗香频传，那水槛边的夜晚同样情味悠闲。
　　通向草堂的那条花径还是那么静谧幽深。两边红墙垂立，一丛丛翠竹夹径而生，影姿婆娑，阳光下抖落一地碎影，满身清凉。花径不扫缘客至，蓬门今始为君开！在竹影花径的深处，你就站在茅屋门前，满怀欣喜地迎接着诗朋访友的到来。
　　草堂前，还有一株高大的楠树，据说现在这株是后人为你栽种的。楠树倚江，古老相传。在为茅屋选址时，你曾看中了一株已有200岁的古楠，茅屋就建在了楠树下。我想，你一定非常希望浓郁的树荫和粗大的枝干可以遮风避雨，庇护着茅草屋，也护佑着一家老小从此不再居无定所。
　　然而，这样悠闲宁静的生活还是被打断了，一场忧愤而又汹涌的风雨突然从天而降！那棵楠木竟然被狂风拔起，轰然倾倒！八月秋高风怒号，另一场风雨竟又接踵而至。失去古楠的庇护，屋顶上的茅草被刮走了，茅屋被刮破了！
　　风过雨至，大雨淋湿了草堂，小小的茅屋在与一场秋雨的对峙中败下阵来。那一行白鹭，你究竟盘旋着能飞向何方？
　　四
　　千年后的一个黄昏，我站在草堂前。穿越千年的苍茫，一颗同样浪迹不羁的心与你同行，行走在大唐已经熄灭的轻歌曼舞声中。凝视你的雕像，凝视你一双忧国忧民的眼睛，我轻如尘埃！听一听草堂的风雨从唐朝吹来，听一个王朝渐行渐远的伤痛，听一首首律诗抑扬顿挫声中的悲悯、忧愁和苦难，我心如止水。
　　草屋虽矮然小破旧，却安放着一具高洁的诗魂。
　　秋雨淋湿了茅屋，也飘向万里河山，洒向民间，落进了黎民百姓的心坎。浣花溪清濯着一颗磨难中的诗魂，又要为整座江山和天下黎民的悲苦押上叹息的注脚。秋风劲吹，你拄笔行走在天地间，我仿佛听见了你在盛世猝然转身的悲戚声中浩叹长歌！河山疮痍满目，国家不幸诗家幸！
　　烽火连三月，朱门的歌舞声中，路边饿殍遍地。一路疲弱地走来，你倾听过征人的哭诉，老妇的泣白。你一边痛斥着石壕吏，一边安慰着就要开赴战场的新人。自己住着茅屋，你却在为天下寒士悲呼。蹒跚着走进姜村，兵戈难息，儿童出征，黍地无人耕种，你不禁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你把生民的艰苦背成行囊，你擎起的诗笔是在蘸着血泪而歌。
　　车辚辚，马萧萧。咸阳桥头，尘埃弥漫。征人弓箭在腰，耶娘妻子牵手相送，却只见扯衣顿足，拦道而哭。长安古道边，没有了折柳相送，只有凄惨的生离死别！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已遍生荆杞，男人已全部上了战场，只剩下妇人把锄扶犁。战乱中的乡村一片萧索，田园已荒废殆尽！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愁哭，天暗雨阴，湿声啾啾！你一次次为无辜的死难者失声痛哭。
　　你走在新安道中，眼见黎民受难一个个走上绝路！天地又为何如此无情，泪眼纷飞，可千万别让眼泪哭干了，泪枯之时就是见到那一堆孤苦伶仃的枯骨之时。
　　你遇到这样一位新娘，新婚一日她就要被迫送夫出征。君今往死地，沈痛迫中肠！
　　有谁能真心叩见君王，下令减免百姓的征赋？不要战争不好么，多么希望皇帝能与民休养生息，普天之下的官吏不再横征暴敛。然而这些都只能是美好的幻想了！
　　你放下笔，仰天发出一声声长叹!
　　秋风吹彻，长歌当啸，你涌动的笔尖在为天下黎民汩汩而哭……
五
　　闻说官军收复大河之地，你禁不住欣喜若狂，终于可以穿过巴山巫水，终于可以回到故乡，回到洛阳了。
　　一身贫病交加，你离开了草堂，向故乡迤逦而去。一路秋风，一路悲怆，面黄肌瘦的妻儿，破破烂烂的行囊，难道注定一生都要在风风雨雨中行走！
　　湘江。去往岳阳的乌篷船上。天在下着雨，湘江在刮风，小船在颠簸、抖动……心内忧愤的你在舟楫中醒来了，耳边声声回响的依然是黎民的疾苦，脚下还是那一片流血的山河。不远的江面上，一只大鹏正奋尽全力拍击着阴沉沉的天空！
　　北归无望，途穷当哭，身老犹愁，又有谁能怜惜呢！抚时伤逝，只有一派凄苦落寞在朔风凄雨中翻飞，而此时陪伴在身旁的只有一生艰苦共尝的夫人和面色哀凉的弱男幼女。故土还在远方，没想到，回乡路竟会变得那么漫长。
　　《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这是你命途的慷慨悲歌，是你为自己草拟的自祭文，也是你呕心沥血、心怀天下的的最后绝唱！战血仍依旧，军声动至今！你仅存的最后一息仍在心念江山，心念民瘼！
　　千古竟苍茫啊!这最后一声长叹，仿佛穿过夜雨寒风、穿过涛涛湘水、穿过千年岁月隐隐传来……
六
　　暮色渐渐笼罩了竹林，我还在草堂前穿行。云间漂零的一点红霞点燃了草堂冰凉的炉火，我看见草堂的灯亮了。一个拄笔的身影，在几旁摇动。
　　诗中圣贤，笔底波澜！你的困窘坚守成悲悯的内心，你的贫穷成就了诗歌的伟大，你瘦弱的身影已坚强成天下黎民的砥柱，你为他们点燃了一盏盏驱离悲苦永不熄灭的心灯。苦难的日子里啊，这一盏盏心灯足以取暖！
　　我来这里，仿佛也是为了等待那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光。灯光下，我读到了一座万千歌苦的草堂，透过草堂明亮的窗口，我也读到了社稷江山，读到了万民天下！
　　“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蜷虎卧几诗客？
　　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
　　抬头望去，这一方天空一定还是唐朝的天空吧！而灯光下，那个清瘦的名字正蕴含满天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