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寄往天堂的家书

一封寄往天堂的家书
□ 林文华

二姐吾亲：
见字如面。
一去九年，你在天堂可好？
落花时节，暮春之夜，独对孤灯，往事盈满心间，止不住思亲的伤感！
草木无情，又过一春，我在寂静的深夜里写着今生给你的唯一的一封家书，再次重温今生难以割舍的姊弟深情。斯人已逝，音容宛在。虽然此信注定没有投寄地址，但我仍然要写，我有好多心里话对你说。此信既成，我会将其装进信封，择一朔日，在无人经过的路口将其化成翩飞的黑蝴蝶，愿袅袅升起的香烟能把我的思念送至天堂。你若在天有灵，请托梦于我。
说来也怪，我并非无梦之人，时常于半夜梦中或哭泣或傻笑着醒来，所梦尽是乱七八糟，盼望有一天你能走进我的梦里，却始终未能如愿。九年了，我在对你的无尽思念中熬过了三千多个夜晚，但竟无一次梦见你。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妈经常在我面前念叨：“昨晚又梦见你二姐了。”老人家还绘声绘色地说起遇见你的细节，仿佛你真在眼前一般：你帮妈割稻子，满脸流汗仍不肯歇息；你骑自行车回娘家，带来新买的一箱挂面；你还对母亲说，少吃点腊肉，多吃点蔬菜，每天要记得按时吃降压药……若非亲生的儿女，谁会对我妈这样用心？你是咱妈的好女儿，你是我们的好姐姐，你是借咱妈之口要我们孝顺她老人家，我能听懂的。我惭愧且嫉妒。这样温馨的梦，你怎么就不托一个给我呢？人到中年的弟弟如今承受着巨大的生存压力，内心的悲苦，无人可诉！
我是那么想你，可你竟然一直未能走进我的梦里。这让我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话产生了重大怀疑。天长水阔，关山路远，阴阳两界的距离究竟有多远，你一直在回家的路上艰难跋涉吗？我愿意一直等你，等到生命的结束。正如史铁生所言，死亡是一个必然要到来的节日。到那一天，我们姐弟或相见于黄泉，或邂逅于天国。再一次投胎，我们还做同一个母亲的孩子，我们还做亲亲的姐弟好吗？果真如愿，我做姐姐，你做弟弟，我要补偿今生对你的亏欠。
你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比我大九岁，九年前的你正是我如今的年纪。上要敬父母，下要爱弟妹和儿女，中间是你沉重得难以喘息的人生。直到我也活到了你的阳寿，才知道你那时活得多么不易。那时候，你和姐夫经营着一家小商店，早出晚归的，经常忙得连饭也吃不上。有一年开“秋交会”，你一天就卖出去了三万多块钱的货。晚上关门后，你到我家来，很兴奋地对我说：“别攒钱了，将来买房我支援你。”那天晚上，你跟我说了很多话，你说你想在石马商城开一家布艺店，你想给儿子买辆出租车，让他出去挣钱，你想把北关的房子翻修一下……有这么多美好前景藏在你心里，它们应该支持你走得更远，可你竟然在四十五岁的年纪撒手人寰。时耶，命耶，天不假汝寿耶？活在底层，为生活而奔波，你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心中有太多的苦楚，可你为什么不往出来倒呢？
说来惭愧，那一年的夏天，我在教育学院接受新课程培训，一直没有时间见你，只是电话里听你诉了一阵苦，然后带着妻儿去你家看望过你一次，后来就再也没去过了。早知道你会以那样的方式离开我们，我宁愿放弃那次漫长而没有结果的培训，天天陪着你。还记得那一年的春天吗？油菜花开得最旺的时候，我们一大家人去给外婆上坟。我给你和妻儿照了一张合影。你手里拽着我的儿子，我妻子抱着你的女儿，你冲着镜头笑着，努力保持着说“茄子”一词的口型。你微笑的样子，连同周围金黄灿烂的油菜花一起，永远定格在我心里，成为一道坚固的防浪堤。你一定把故乡的春天带到天堂去了，一定会的，因为你是热爱生活的人。遗憾的是，自从你去世后，我们再没有去给外婆上过坟了。如果有来生，我愿意陪着你再去给外婆的坟上化一陌纸钱，还要去祖国的名山大川，去你想去的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我们余下的姐弟五个商量着要带父母外去旅游，如今钱已不是问题，可惟独少了你，少了一种心情。
你生前最关心的是我们小弟的婚事，那也是爸妈当年最大的一块心病，他们为此愁眉不展。有一次，你看着我的儿子，然后对妈说：“我们林家要是再有一个孙子就好了。”如今可以告慰你的是，我们的弟弟很争气，你走后没两年时间他就成了家，还真的生了一个儿子。弟弟如今有了体面的工作，前两年还买了房子。你要是知道我们家的这些变化，一定会很开心的吧。
你也很想知道我的近况吧。我还住着单位上修的那套房，你来过的，三室两厅两个卫生间的房子。只是九年的时间，当年的新房已经成了旧房，挥之不去的还是你微笑的面影：你在客厅里跟我们一起唱卡拉OK，你在厨房里帮我摘菜，你劝你那不懂事的刚跟我吵过架的弟媳，我们一直铺着你为我们买的床罩……我的书柜里有好几本影集，每一本里都有你的照片，但我怕引起自己的伤痛，你走后我就一直没再打开过。一直没再打开过的，还有我和着流不干的眼泪写给你的祭文。你的不幸离世，是我心里的一间暗室，我不敢轻易打开它，怕灿烂的阳光会让我的眼睛失明。
唉，不说这些了，还是说点高兴的吧。你走后没几年，我就评上了中学高级职称，相当于大学里的副教授呢，所以很多人都把我叫“林教授”，语气中含着嫉妒，因为他们很多人都评不上，我却早早的，在四十岁前就评上了。种树养花之外，我又多了一种喜欢，那就是写点闲闲的文字，渐渐的发表一些，很有成就感。最让我自豪的是发现并帮助一个孤儿的事。为此，今年三月初，我接受了中央电视台记者的采访，四月里两度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你若天堂有知，一定会引为傲的。这是我今生做的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也算是我为咱们家积的一点阴德吧。我老婆现在有了稍微稳定而且收入比以前高一些的工作，家里经济状况好多了，我也有更大的能力去孝敬父母了。我儿子今年上高二，马上就升高三，明年就要考大学了。我对儿子报有很大的期望，他也比较努力，学习成绩还说得过去。小家伙长得很健壮，个子比我高很多，眼睛一点也不近视。他爱好广泛，像篮球、吉他、朗诵、唱歌等，多才多艺呢。儿子小的时候，你是那么喜欢他，如今要是再见着他，你会认不出来了。地下室里放着你给他买的“好孩子”童车，虽然破旧了，但我一直舍不得拿去送人，或者扔掉。我知道，那是最隆重的爱的礼物，我要让儿子一辈子保存它。儿子也很想你，我们全家都想你，每到清明和除夕，我们一定会去你的长眠之地看你。儿子神情恭肃地给你献供、焚香、点烛、磕头、烧纸，一招一式都很认真。
几个姐姐家现在状况都很好，他们的儿女大都结婚了，他们都做了或者即将要做奶奶或者外婆了。虽然她们整天忙碌着，却也不乏温暖和幸福。最可怜的是我的二姐了！你的儿子到现在还没有成家，女儿的学习很让人揪心。虽然同在一个城市，我和他们却很少见面，很遗憾的是没能给你操到那份心。你走了，去北关的那条路也几乎断了。由于种种原因，他们的事我不便插手。说实话，对那一家人，我到现在还怨恨着，因为你的非正常死亡，我永远无法原谅他们！
爸爸妈妈年龄大了，身体大不如前。去年春天妈摔伤了，躺在床上一个多月，我们几家轮流伺候。今年春天爸又生病住院了，到现在还没好。所以，我眼里的春天，总是飘荡着不祥的阴影。景乐而情哀，一如杜诗所言“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那份荒凉，总让人哀伤。然而，该承受的我们还得承受，只是少了你的一份担当。也许死对你来说是永远的解脱，但你却把太多的伤痛留给了我们。难道你预知了人间的这些苦难，有意要逃避的吗？如果真是这样，你是个多么不负责任的人啊，我会因此看不起你的！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的匆忙辞世，必有无可辩驳的理由，可它们就像云雾一样扑朔迷离，今生的绞尽脑汁也无法弄清真相，我也不愿意去穷根究底。谁都知道，你是最孝顺的一个。如果你还活着，你就是我们姐弟的领头羊，我们都会听你的话，并且以你为榜样，以你为自豪。
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走了之后，爸爸没有掉一颗眼泪，最起码我没看见过，或许他正生你的气呢：“怎么撇下我就不管了呢？真是的。”可你知道吗，三姐前几天回河北的时候，爸爸哭了——这是三姐在电话里告诉妈的。那天晚上，三姐在病房里跟爸爸告辞，她说了一句“爸爸，我走了。”她没哭，爸爸的眼泪却“刷”的一下了流出来了。他头也不抬，只朝三姐挥一挥手说：“你走去吧！”三姐伺候爸爸整整五十天，和爸爸形影不离，爸爸怎么舍得她走呢？
这是我听说的爸爸第一次哭泣。病中的爸爸有点脆弱，他多么需要儿女的呵护，可你竟然先于他走了，谁批准你的呢？前天晚上，我正吃饭时，忽然接到医生的电话，说爸爸在打冷战，可能是伤口感染了。我丢下吃了一半的碗，急忙赶到医院去，只见爸爸穿着厚毛衣，蒙着被子在输液。我一摸他的额头，冰凉的，过了一会，又开始滚烫。我给他用热毛巾擦洗身体，他给我讲当时的情况：“你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到楼下花园里坐了一会，忽然感到身上发冷，我就赶紧上来躺到床上。那么热的天，我穿上毛衣盖上被子还是不管用，我浑身发冷，躲在被子底下‘突突突’地抖。嘿，他妈的，身边又没个人，我就挣扎着下到二楼去找护士……”
他的病友补充说：“你爸可吓坏了，他摸着墙上来的，浑身都在抖。”
爸爸说：“我这一辈子从来见过，就跟打摆子一样。”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医院陪伴爸爸，直到后半夜，吊完最后一瓶液体，他的体温恢复正常以后，我才在楼道里找了一张空床躺了一会。
那天晚上就我一个人伺候爸爸，其他几个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的，都没有来。要是你还活着，肯定会比我更早地赶到医院的。那彻夜守护爸爸的人就是你，不是我了。你的匆忙离世，客观上也促使我迅速成长。当我每天好几趟往医院跑的时候，我的同事，以及爸爸的病友都说我好辛苦，但我一想起你，就会觉得一点也不苦。一个人，当他为父母尽孝的时候，心中应该充满了甜蜜和幸福，应该洋溢着人间道义的光辉，哪有时间和理由去怨艾呢？你若在天有灵，请保佑爸爸早日康复出院吧。如果有可能，再保佑爸爸活到一百岁。我们剩下的人都要好好活着，把你未尽的阳寿补偿回来。
还记得二十一前的那个春节吗？家里因为修了新房，花光了我和爸爸的所有积蓄，我没有一分钱过年了。年前的某一天，我找到你，你给了我五十块钱。我拿那钱给家里买了煤炉子、铁锅，还买了几斤肉——那时候的五十块钱可值钱了。我一直没给你还，你也没问我要。你带头免除了我家修新房的借款，两千多元呢，还会在乎那五十块钱吗？
因为忙，三姐这次走的时候我没去车站送她，给她钱也不要，推三阻四的，打架一样。她却在儿子的数学书里夹了三百块钱，说是跟我学的。我送给她一本杂志，是2011年第4期的《散文选刊》，那上面有我的一篇文章，是写她的，题目就叫《三姐》。她很费力的，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才把那篇两千多字的短文看完，而且，几乎没什么感觉，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而她的两个女儿都看了，都哭了！
可是，我不能如法炮制一篇《二姐》，更不能拿它去投稿，我不想让这伤痛刺激更多人的眼球。再者，关于你，要说的话太多，竟无从说起，写成的文字也是乱麻一样全无章法。请原谅我的粗陋和低能，我已经尽力了，再也写不出更深沉的文字。每次读归有光的《项脊轩志》，都会被其中浓郁的挚爱亲情所打动，还有功业未就的感慨，人生如梦的哀叹，而后者才是最动人的。兄弟无能，苟活到你去世的年龄，却不能独立负担起养老爱亲的责任。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夹缝里求生的滋味很苦，很沉重，我能做的，只有默默承受。不能承受又能怎么样呢？活着，更多的是一种责任，是为爱我们的人而活着。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不懂呢？
今天早上，我把妈接过来了。她在医院里伺候爸爸，陪他吊完最后一瓶液体，然后和爸爸一起来我家休息。吃过晚饭后，我送妈回老家。临出门的时候，妈伸长了手去抚摩比她高很多的儿子的身体，她对她的孙子说：“好好读书哦，我们林家的希望就全靠你了！”
我心里酸酸的，差一点流泪了。天啊，怎么跟归有光的祖母手持象笏谆谆教诲的情形那么相似呢？一样的语重心长，语重心长，但愿我儿能听明白，且不负众望啊！
过了今夜就是“五一”，再过几天就是“立夏”，眼看又一个春天就这样结束了，可我们还有多少应尽的义务没有尽到呢？上对得起父母，下对得起儿女，中间还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要求并不高，可很难做到。本打算“五一”带爸妈去西乡县樱桃沟玩的，可爸爸这几天一直在输液，请不准假，更主要的是他身体承受不了长途跋涉之苦，只好作罢。
有一次，爸爸在医院里跟他的几个外孙女说起你：“那时候，你二姨在铺镇上高中，我在河坝里修河堤。他在学校灶上买了一份米粉肉，自己舍不得吃，走十几里路送到河堤上给我吃。要是你们，肯定自己先吃了再说。”你听听，你的孝顺故事写进了我家的经典教材，我们都要向你学习呢。不过，爸爸这几天吃不成米粉肉，等出院以后我给他做，你就给他托个梦，把人间的美食全都送到他的梦里去吧。你想吃点什么呢？请告诉我，我一定想办法给你办到。
家乡的豌豆熟了，我把它做成豌豆米饭，里面掺一点新开的槐花，做好后盛一碗献于你的墓前。下米饭的菜泡蒜薹，用红油辣子一拌，再拍一根黄瓜。饭后的水果是红樱桃，嫩嫩的，甜甜的，颗颗泛出亮晶晶的高光，明媚鲜艳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喜欢呢。
还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请尽快托梦于我，我将它们谨献于你的墓前，请你尽情享用。我们这里已经物价飞涨，你那里怎么样，清明前给你化的纸钱还够花吗？
纸短情长，我还有很多话要说，但一时想不起来该从哪说起。那么，就到此为止吧。
呜呼哀哉，尚飨！

弟文华顿首

2011年4月30日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昨日时光 于 2011-5-1 07:2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