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2018年春末

写在2018年春末

今天， 我从一场充足的睡眠中醒来，鸟雀已在枝间走动，五月的光照在鸟雀羽毛上闪动。街上游人如织，处处是笑容一般灿烂甜蜜的花卉盆景，还有用花卉摆饰出的美妙造型和庆典欢迎文字。忽然想起节假日前两天看见许多工人忙忙碌栽种的身影，想来是奉命检视小镇各个角落的美化情况，然后将绿色、红色、紫色、蓝色、黄色、粉色……各种色彩栽种在我们视线所及但仍迟迟未能萌发绿意的某些荒芜之处。

如同画家将颜色和光喷洒在画布中创造出的幻景，可以使观者一时遗忘和脱离那曾向我们展示的无比充沛的真实。小镇是否将因此重新找回了色彩、光、重量和尺寸？没人在意这些，我也牵着孩子笑着走进这节日幻景。

我还记得在早春二月，阳光穿过冻结的空气，带着冰的光芒，短促的绒花从我的玻璃窗飞过；我也记得三月植树节的讲话，我在阳光下的校园石阶上大声叫唤我一个一个学生的名字；我也不会忘记，就在四月里，各种事物和话语被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吹成一团，在山坳，在我们心的洼地滚动，我们如何沿街弹唱一般地在做招生工作，希望留住山里的孩子在山里的学校就读…….2018年小镇的春天似乎特别漫长,就像山间的碎石路，曲曲折折，不知何时开始，也不知延伸至哪里。的确，一场飓风之后的山，一些东西卷走从此消逝，一些东西没能重新回到原有的座位，突然新生的美景一时间也难以适应。

翻看自己自己的春天列表，随意抽样，看着都心累。然而也还能听到山泉流水声，听到草木发芽和花开的声音。在西哈努克亲王别墅静庐庭院附近，我曾尾随一个身影走过一座春天的废园，在风的推力下，我们竟走上了一条紫荆花盛开的无名小径。其时时暖乍寒，风忽然就会变冷变硬变锋利，然而花儿不可阻止地要开放，要长出纯正的色彩和香气。小径的尽头有一块巨石——每一块巨石都是山林的一则古老箴言，也是一座山最长久的居士吧？我还发现那里有一个令人惊诧的穴口，当我接近穴口，并在巨石下坐下之时，竟发现四面的风安静下来，和蔚蓝色的雾霭一起微微荡漾，恍若一条温柔的披毯低低地环绕在我膝盖下。

在紫荆花的叶脉花瓣里，在石头的矿脉里，在雾霭的波纹里，是否会有某种东西通向我的血脉？我将因此获得安住的力量，与升起的事物同在，而不害怕?

暮春时节，我亦曾走进九江一中致知楼聆听青云君执教的《雨霖铃》——青云君学问有真知待人有真情，更难得是人到中年依然葆有天真心。他胖胖的肚子就像一个超级大口袋，里面装满了知识和思想的奇珍，还有生活的乐趣。朋友相聚时，他会从这只“口袋”里掏出一件逸事或是一个笑话，自己先咬一口，然后哈哈笑着分给旁边的人。放下背包，听听那天真的人吟诵柳永“念去去，千里烟波”，当是一种别样的生命状态吧？他讲的那么好，柳永词的多情、耽溺以及生命巨大的流浪意识，他理解，他欣赏，他懂得，然而从始至终，你又会感觉到，还有一种质朴与亲和，甚至幽默和趣味，慢慢从他的课堂里逸出来，那不是柳永的，而是青云君自己的灵魂吧。就是此刻，我想起他胖胖的身影在慢词中踱步，与学生一起浅吟低唱的情景，还是会感动，会欢喜地笑起来。

我亦会想起那天听课后去另一所学校看望我的另一位朋友，他尚在工作的忙碌中，我便在校园里走走看看。在一楼教室里，我看见一些学生在画素描，年少学子的笔触尚笨拙，还无法准确估计素描工具接触纸张会遇到什么阻力，然而聚精会神，全力以赴。他们要把墨线转变成叶脉，枝干，眼睛、嘴唇，胸脯然后转变成树和女人、男人……就是说要将一堆符号变成某种存在，散发出活力。这座校园的一楼似乎都是做画室使用的，极其安静。每一间小小教室都是一座容纳激情、创造和梦想的岛屿吧？朋友从教室里走出来时，我已在绿荫球场上散步了。他或许辛劳疲惫，然而他看见我了，笑起来，点点头，说：“你来了，等会儿叫张青云过来我们一起吃饭。”我想问候他是否辛苦，然而辛苦是肯定的。他几年前来到这所培育美术特长的学校里做校长之时，或许就已经开始在画一张大素描——在美术中，素描不负责美化事物，它是一种质疑和探寻的运动：观看世界、寻找某物、测定位置、安放某物、安置自身，然后是无穷广延之中的沉静与独立，还有辛劳和创造的幸福。

要真正画好一张素描，画者还得随时要以各种不同的角度做出倾斜，只有这样，才能维持各种力量的平衡。然而素描会回报他，甚至会比他更固执地长久留在这所充满希望的校园里。

我是否能理解我的这位朋友呢？如同我不一定能理解青云君的课，但可以走进且欣赏青云君的课，我亦可以走进这所学校看望这位老友吧。那天我们一起吃鳜鱼，我和青云君一任天真，说说笑笑，而他寡言少语，只是微笑着看着我们，是出于礼貌吗？不是的，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珍视友谊的方式是：伸出手，行动。那是时间之川里美好的时光，我体验到这样的时光，并且希望让这样的时光汇入我这个春天的表达之流。

  如此这般在山中小镇走走，看看，想想，竟觉得世界的颜色是纯净的，稍后将到来的夏天的味道也应该是新鲜的。阳光下，花团锦簇的风景与我似乎有关联，似乎也没有多大关联了，一片枝叶在一面墙壁前摇曳，形成了独一无二的影像，我用眼睛记录检视它——是的，如果没有心灵，任何地方都不会有影像。我走得很慢，试着在节日人海中感觉双脚踏在土地上，也在僻静处和女儿一样让鞋跟略微离地，向天空、云朵敞着脸，手腕反转，等待体内的力量把我带离片刻。我用十八个步子做出两个慢旋转，我不会眩晕，也不会迷路。拐过街角前行五十米，我会看见五棵古杉护佑下的木头红屋子，我在那里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