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

水井


　　水井来了。它滴意的芒，悬挂在一条树枝上，给我看天空，一个映到魂魄里的圆。

　　祖父居住的空旷房子外。一片泥地四周，水声从泥土埋没的地下响起。一百公里的平原乡村，到我居住的城市里，给我听觉一种血脉的延伸。我看到父母的皱纹的脸颊上，幻化出亲和的笑。在抚平的光中，我还看到，另一张如花的脸。

　　旧时光丢失在村庄上。比如糖人、木刀、弹弓，比如少年未知的幻想。在水井的镜面里，藏匿了，一触就疼的伤。现在的伤，是水井的面孔。我朝那里奔跑，穿过麦田，惊跑草棵里啃食的野兔。在一声响彻田野的口哨声里，透过夜晚暮色，看到水井。

　　水飞起来，穿过老树枝斑驳枝条的道路，在回忆的面容前出现。一帘帷幕的水，等我、融我、化我，听母亲唤我，我奔跑得汗水涔涔。叫魂的悠长音质，滑落到裸露的肌肤上，它储满的水滴，进入我的身体。一个村庄，一口水井，一个人成长的喂养，是它全部的暗示么？

　　汉字里，水井长成村子里一只眼睛。读书识字，老师指着“井“，我发出声音，就看到水井四方的口。绵延不绝的清冽淡甜味道，穿透干涸土地的身体。一片舒缓的光泽中，我寻找到幼年。我们互为镜面照过影子。

　　那口也是它的眼睛里，噙满闪光的水。荡漾的波纹，影印重叠的孩子。我返老还童。惊心的时刻，撞见两个我，在水光里交叉重叠。它一下子破解了，走过漫长道路人的内心。看向井口的人，找着内心的镜子，想把深埋在水井里的时间，捞到岸上。

　　父亲在生产队饲养院子里，撅着屁股，吃力地给骡马水牛铡草。一群精瘦的鸡，闯到院子里来，觅食，蜂拥过来鸡立即让父亲生气地呼喊我的小名。我从马槽旁边的一张木板床上跳起来，冲向院子里，赶跑那些鸡。父亲指着缩靠在墙根的一跟扁担，两只水桶。他大声地说：你去给我挑水！我闷闷地从一个比我个头高的大水缸绕过。叮当作响地挽起钩担的鼻子，勾上两只水桶。我朝那村头西头的水井走去。

　　一个群女人在青石边淘洗衣服，几个孩子被大人呼喊远离井台。那时，灌满水的水桶脱离钩子，沉入井底，她们帮我打捞上来。一个中年女人过来，指导我扁担的钩子在一瞬间，翻转水桶，将水桶吊起。……水井里储满我少年荒凉时间里的密语。

　　晚上，圆月落到井里。井台四周空旷。月亮里的人，下凡到井的水面上。一定是那个穿了摇曳长裙的女子，像大人们白天讲的故事。还有一只猴子，吊在树的枝条上。他们都在水井的水面上，寻欢作乐。幽明之中，仿佛也驻扎到我的内心。

　　一个大雨的夜晚，铺天盖地的雨水，涌进水井。水井里的水，波涛汹涌。圆月从那里逃走，一群嬉戏的天上来客，不再光临。他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幻觉跑到野地里，看到雨水之中，花瓣怒放，水柔软得像伏在耳边的话语。

　　我站在水井的背景里，谁又站在我的背后？一同看到蛰伏着明光的水井。在靠近乡村的梦幻里，我隐隐地呼喊着，另一个让水井浮出岁月的人。那时像水井里满月的一个影子，它们觉醒在我的身体里。那水井里的满月，忽然就成了一张少女的脸。

　　我看到身体里的力量，积攒着水滴簇拥起的高度。它们寻找着方向，我却不知道究竟朝向何处。四面青石中，蓄满亮光的水，爬进我的身体。在我看着夏天的植物时，触须够向阳光，我们有了交汇。银色的碎片，仿佛风中的衣角。在一阵马车奔跑的村路上，一直把我带向一个不可知的向往之处。

　　那一次，我返回村庄，站在水井消失的一块平整土地上，问父亲：“水井什么时间被填埋的？”他说出了一个确切的日子。他说村子里打压水井，井就被埋了。父亲还说，一个年轻的女子因为丈夫和另一个女子有暧昧关系，就寻死跳到井里……此后，那些挑水煮饭、洗衣的女人和男人，从此失散了一个聚集地。几个和我一样的孩子，也失去了到水井里，看月亮的时光。

　　一棵树在上面长起来，一棵树被伐倒。一个房子在上面建起来。那天，我在房子中间站着。一个小小的世界埋到了地下。我扔掉了整个城市，扔掉了从内心剥离的城市记忆，一个人重从水井复圆的梦幻中醒来。我找青石在水的浸泡中，湿漉漉的光泽，找来自地下原生态的那份圆润与初始。或者也是找一个月亮下凡的影子。

　　水井藏到一些班驳记忆里了。鸟不能落在折断的树枝上，水井水里出的圆月，只能挂在天上。月没了水井，就没了返回的机会了。和我一样，一次性消失的，都被埋没了。现在，我将水井写到纸上，字变成干净皮肤的一张脸，或者一枚小小勋章。我的字在擦试积尘。像面前，一个一分的银币，亮亮地放在桌子上。

　　那些水光，恍然在我的脸上，蛰入我的身体，和我一起沧桑了。这一刻，水井四周布满了青苔。我所有的知觉被浇灌得发出幽深的绿光。从我走过的长长的小巷中，辐射过来无数聚光的水井里的小眼睛，盯着我的衣服，我的灵魂。有一些细碎的物质，在我的冥想中剥落，飘散成一片西落太阳的彩虹。
　　　　　　　　　　　　　　　　　　　　　　　　　　　　　　　　　　　　　　20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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