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

许多年
武志强

　　我总是在想许多年，想着许多年时，许多年就从我身上过去了。我总是在想许多年前的事，因为许多年确实从我身上过去了。 　　但是，如果我去找许多年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我或许能找出很多个，或许一个都找不到。心绪就在茫然若失中，变得空空荡荡。好像把自己就这样丢到许多年中了。
　
　　没事干的时候，我总是在想着让时间倒流回去，当我说许多年的时候，就是说许多年已经过去了，我是看着它们一个个过去的，或者我也没有看见其中的某一个，但它确实是从我身上溜过去了。许多年过去了，我也一天天老了，老的只剩下念叨许多年。 　　许多年过去了，不想说许多年了，但许多年总是从脑海里翻出来，让我忘不了。许多年，许多年在寂寞中过去了，如同一只默默无闻的虫子，在地上爬过，回头看，地上却看不到它的踪迹，就连虫子自己都忘了自己是叫什么虫子。 　　低下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许多年就在这一低一抬中过去了，连个影子都不是。那么，许多年是什么呢？是一段光阴，是一截回忆，是刮过的一阵风，刚刚变幻流过的一片云。许多年落在水上，水面上光溜溜的，什么都看不到，但许多年就过去了。许多年的雨滴砸在地上，现在也没留下一点痕迹。许多年的风吹过去了，许多年的树叶飘落了，但是现在，无论在天空还是地上，你都再也找不见它们的影子。许多年到了哪里呢？有闲工夫的时候，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我自己身上，觉得在我身上就装了这许多年的光阴，但我又没办法把它们从我身体里掏出来。我只能在低下头时想它们，在抬起头来时看它们。 　　我在抬起头来的时候，我朝着一个方向，我总是要朝着一个方向的，但无论我朝着哪一个方向，我都能看见许多年的影子，看见许多年的光阴正朝着我的目光缓缓而来，它像是在穿过田野的一条路上走着，又像是在空气里飘浮着而来，目光纠结着记忆，总是有淡淡的薄雾似的东西在我心头浮漾着。我说不出许多年是什么，说不出许多年究竟去了哪里，但我知道许多年还在，在我的心上，像是有一个虫子在咬着我，在我的每一道皱纹里，每一丝白发中，在我的每一个沉默里。许多年过去了，我说不出许多年是什么，但许多年还在。我相信还在，没有走远。在我目光的牵扯中，或许它还会回来。 　　我在这样一个时刻，在季节又开始交替转换的时刻，我望着窗外，好像我走了远路，正要开始休息。在我回过头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方向就是我刚刚经历的方向，过去的方向，就是我某些意念和思绪的方向。我为什么总是能看到过去呢？为什么总是在想着许多年呢？我为什么会这样一望就是好久，一沉思就是好几，那沉思其实就是发呆。眼前的光阴流过去了，我还在发呆。为许多年发呆。 　　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也说不清楚，世界上的好多事都是说不清的，好多事情发生了，但你就是说不清楚它。有些时候真的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一般人都会说让时光倒流，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不现实的。而且对于自己会是件很沉重的事。但是为什么我总会在现实中看到许多年，许多年的光阴流转。能说我这是在痴心妄想吗？而我为什么要这样痴心妄想？ 　　生活就像一杯酒，一杯陈年老酒，我只是在不时品味一下而已。而在我的生活中，心理上像是安放了一个定向器，它指向着过去的那个方向。 　　我在回望中，顺着我的目光指向，那些流过去的时间就又缓缓流回来了，我甚至能清晰的看见它们流回来时的情景，在我身边，在我四周，开始静静围护着我。一只麻雀在我视线里跳跃着。 　　人总是要回到现实中，但我又总不能让自己回到现实中，我的情感和思绪总是飘远，飘回到过去，飘回到许多年前。我愿意让自己停留在过去，停留在过去的一个时间和空间中，然后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看着那些发生过的人与事。我也愿意让思想沉浸在过去中，一些过去的经历总是能惹起我更深的一些回忆。哪怕是想起曾经邂逅的一棵野地里的草，晌午时穿过村街的一只黑狗，在院子里摇摇摆摆走过的一只鸡，曾在我眼前缓缓飘落的一片树叶，打麦场上金黄的一动不动的麦垛，或者就是被我记住了的某一块天空。许多年，我总是记起这些，它们没有什么变化，草、黑狗、鸡、树叶、麦垛、天空，都还在，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我想，只有这样，我才能不再去关注那些现实中的人与事，不再关注我的生存，我不想想到它们。我的内心也才能因此而平静下来，就是说，内心的平静是许多年的过去造成的，而不是现在的结果，不是现实造成的。我自觉的把自己从现状里脱身出来，现时的生活不在我的关注中，我愿意我的目光绕过现时、当下，回到过去，回到过去的过去，回到许多年前，回到我出生的那个时刻，我想把我的生命重新生长一回。 　　许多年了，我一直在这样想，这样认为，只有在过去的时光，我的内心才是温热的，那里的一切都是我熟识的，我亲近了它们，它们成为我存在的一部分，在我的生命长途上离不开它们，我身上所有的温情几乎都来自过去。 　　是它们给我带来了生之温情。我常常让自己沉浸在过去的时光中，仿佛我就是窗台上的一盆花，是被过去的雨水和阳光养育着，叶子也浸润着许多年前，是被过去滋养的，而它所开出的花，也是为着过去开出的。 　　阳光照在我身上，这是许多年前的阳光。风吹着我，这是许多年前的风。尘土落在我身上，那是许多年前的尘土。就连树的影子也是许多年前的影子，还有天空，也是许多年前的天空，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我向过去的那个方向喊了好几声，却喊不回那个过去的我。我发现他不是离我愈来愈近，而是愈来愈远了，好像过去只能往远处长，而不能向近处长。我在这里站了好久，等了好久，是要等待什么回来，但是什么都没有回来。我的视线里还是空空的，看上去只有流动的空气，在来回穿梭。 　　我在一次次的抬头，一次次的回望中，就能看见我的过去了，那个许多年前的我正在向我缓缓走来，腼腆的带着一脸微笑，沉默地不语。我亲切地看着他，看久了，眼眶竟能湿润起来，他没有变，他还是那个模样，那个已经被我忘掉了的模样。 　　许多年，过去的场景重现，过去的人物一一回来，那些坐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人还在一动不动晒着太阳，时光像是停止了。经历的那些事情在无声流动的光阴里浮现，就连我在村南土路上拾过的一堆牛粪也还热气腾腾的，那是前边的牛刚刚留下的。春天的野草重新长在三十年前的泥土上，夏天成熟的麦粒等着我的镰刀去收割，而秋天的田野在风雨过去后总不免让我有几分的伤心。冬天的雪花又开始落下来，落在它该落的地方，许多年过去了，许多东西没有变，就连我留在雪地上的鞋印也没有变，那留下我鞋印与没有留下我鞋印的雪地看上去都是白的一片。 　　许多年，许多年就那样过去了，就像我已经经历了一生，走完了自己一辈子要走的路。我在睡梦中的时候，也还走在过去的时光中，我想，我将为此而不再醒来。我知道，我只有在回头看的时候，才能清晰的看见自己。那往昔的生命，往昔的忧伤如水。就在我的回望中，凋零的花重回枝头，死去的人又复活了，从泥土下面走出来，在路上我碰见了他们，与他们打着招呼。收割了一茬又一茬的庄稼还在地里长着，那些风和雨都要回来。鸡还在埋头啄食草粒。水又流到了院门前，成为了一方池塘。青蛙就在水边哇哇的叫。

　　许多年，镜中的容颜增添了两鬓的白发。许多年，许多年的时间，从那一头到这一头，往回流着。我无数次望着，只为寻回当初的我。

武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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