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的那喀索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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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你盛开了，我美丽的少年，告诉我，哪一朵是你的笑靥？我没有恶意，让我看一看你，再看一看你绝世的容颜。我看见过你昨晚涉水走过的足印，泥土湿淋淋的，泛着早晨柞树林里清新的露珠晶莹的光，我看见你狩猎累了，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扔下长春藤折成的花环，你是我怀里顽皮的少年。我看见你，匍匐在长满青苔的岸边凝视着湖水，忧伤的蓝眼睛。
　　我的少年，请相信我，我没有恶意。这里是安宁的，只有百灵鸟婉转的啼叫，长尾巴的松鼠踩断枯枝窜上铺满厚厚的枞树叶的地面的声响，蒲公英野雏菊在悄悄盛开，她们和我一样没有恶意，再没有人走近来伤害你。请告诉我，你在哪里？哦，你一定在那朵最晶莹，最洁白，花盏闪烁着金子一样颜色的水仙里。只有它配得上你无上的神彩，配得上你高傲不羁，洁净的灵魂。你是河神刻菲索和水泽女神利里俄珀的儿子，天生拥有高贵的血统，俊美的容貌。你裹在丝质的襁褓受洗，诸神吟诵赐给你名字，那喀索斯。你出世的那个日子从此就是我记事簿里一笔最隆重的节日。你有宫廷里最好的教师与猎手，他们教习你骑术、剑术、诗歌与音乐，你的艺术才华与你的骑猎技艺一样出色，你的名字被人们四处传诵，争着等候在猎场的路口，为了一睹你的姿颜。
　　也许因为你是神的儿子，你通身透明，你是那样的聪慧，轻盈，敏捷，即使披着肮脏的散发着膻腥，纤维粗糙打着结的羊毛披巾躲藏在一万个一样装束的人中，我也能够轻易地辨认出你。我无法用言语准确地告诉你说，这是为什么。绝对不一样，我的少年那喀索斯，你注定和别人不同，你的眼睛，鼻子，嘴，你的脖颈，肩胛……每一块肌肉每一根头发，你都散发着属于你的气味。而我对你的气味如此敏感，就像晨开昼伏的酢浆草望见了太阳。
　　我知道她们为什么那么嫉妒你，我亲爱的姐妹、兄弟。她（他）们和你一样，是我至亲的人。我从没想过，离开他（她）们独自寂寞地行走在空旷的山谷里，我们常常分享食物，熟悉对方一个忽闪的眼神，了解彼此全部的弱点和错误，我们无法离开彼此，像一枚月桂叶的两面。我们互相依靠，依赖，互相咒骂、互相原谅、互相慰藉，我们都拥有应对对方的丰富经验，从对方的脸上，我们看得见彼此。但是，你看不见我们。我们无法靠近你，无法像我们彼此亲近一样亲近你，爱着你。
　　你总是孤独地出现在高高的山岗上。你幽蓝的眼里，飘荡着白云、澄静的天空、宽袤的森林，远方叠雪的山峰，偶尔有云雀掠过的身影，惟独，没有我们。
　　我无力制止她（他）们惩罚你，原谅你不爱她（他）们的过错。我的姐妹、我的兄弟，她（他）们是那么地爱你，无数次陪伴在你左右，为你分开密密的荆棘，为你牵起缠枝纠结的藤蔓，不让它们妨碍你行进时匆匆的步伐，只为了目睹你在林中追逐糜鹿的丰姿，你随手掷下的一笺十四行诗，她（他）们立即紧随你的身后，悄悄地拣拾起来，在一只只手掌间流传，阅读。我们爱你，而你，从不在意。
　　也许，你不知道拒绝爱意一样可以造就伤害，不知道爱也可以滋生出巨大的仇恨，像地火的烈焰匍伏在地底，慢慢地沿着一棵长青藤的茎燃烧，慢慢焦黄了湖畔的野草，爬上你常栖息的那块白色岩石，慢慢缭绕上你的脚踝。而你浑然不觉你面临的危险，你的身姿依旧轻盈，你爽朗的笑声依然和往常一样萦绕在我们头顶，撕裂弥漫着怨毒的酸与嫉恨的微甜的空气。
　　我该怎样阻挡爱的怨毒？呵，亲爱的少年，原谅我，我也捂着胸口，无可遏制地在浓烈的思念与怨恨中挣扎，将蘸毒的匕首投向你的后心。我希望你，如果你不能爱上我，那么也不要爱上别人。
　　但是你爱上了，她（他）们告诉我你爱上了自己。我疯狂在林中寻找你，企图唤起你清醒的神智，你是那么聪明英俊的少年，你怎么可能爱上自己，水中的影子？看到湖边的你的那刻我知道一切凝固了，你的脸上泛着爱情的红晕，你高傲冷漠的眼神显得那么柔和，温暖，散发着迷人的光彩。那一刻，你是天底下最英俊的情人，最多情的爱人。因为爱情的来临，使你变得更加美丽更加迷人。我立刻谅解了你，谅解你对水里的你无可遏制的爱情。也许我也是爱着自己的，否则我不会知道我是那么深那么深地爱着你。因为你的存在，这片树林每一片绿叶每一朵花瓣都是风的耳朵，精灵的眼睛，它们帮我提示着你的到来，知道有你在我身侧，朝某个方向张望，在某个地方歇息，往某个地方奔跑。呼吸着你呼吸过的空气，赤足踏过你走过的土地，脚底毛茸茸的小草挠搔着我的脚心，如同你柔软的嘴唇。这个空间，天地，人，神，万物，已经因你而令我加倍着迷，我愿意长久地流连在它们身旁，一点点地抚摩过它们，有时，它们的尖利的棱角，芒刺扎破我的手指，锥心的疼痛令我想起这个世界还有一种情绪叫做嫉恨，而和它们的美好比起来，疼痛是多么地微不足道。
　　我的少年,那喀索斯,我爱你，爱你绝世的容颜，爱你的傲慢无情，爱着你的孤独，与生俱来的孤独。
　　你从不张望一眼身旁吃吃傻笑着，卖弄着风情跑过的仙子，她们向你袒露着洁白的胸膛，丰硕的乳房，树林的空地上野草被阳光晒得散发出一股热烈，那是催发情欲的甜蜜气息。而你，你留连的依旧是那个水中的人儿，你明澈的眼睛盯着他，那双同样明澈的眼睛，你的嘴唇蠕动，喃喃诉说。我多么想获得聆听的权利啊，让我解下你的佩剑，让你的头枕在我的膝头，慢慢诉说，我会耐心倾听。而你是那么警觉，你喜欢宁静，你的背影像株颤动的鼠尾草，你只愿意坐在那块白色石头上，跟水中的自己说话。我只能悄悄地隐藏你的身后，一棵高大的树旁静静地倾听。一个人的心事会有那么稠密，我恐怕要用七个夜晚匆匆地在无花果叶上记下笔记，再用余下的生命来慢慢整理一页一页慢慢翻看，反复咀嚼，阅读。
　　我听见你说，你从不奢望有另外一个人懂你。我惊诧了，几乎想要结束偷听，想要大声地喊叫出来，不，这个世上总有一个人愿意懂你，并且真的懂你。我听见你对他诉说你炽热的爱意，你的哀伤一样洞彻骨髓，你告诉他你深爱着身边的每一棵没有名字的小草，树木、鸟雀……，你的发现，你的疑惑，你的哀伤……。第三夜，我忽然感到羞惭，我从不知道你竟是如此丰富的一个人，我曾经以为，我的爱情远远深刻于其他人对你的爱情，原来也只和别人一样，沉醉于你的外表，对你误解重重。第四夜，我为我的发现伤心不已，即使此刻你的目光垂青于我，而我不配得到你的爱恋。一个混沌的情人不会好过一个冷漠无情的路人，她的痴缠会更令人陡生厌恶与无奈。啊，多少世人以爱为名，堂皇地扼杀爱人。
　　那喀索斯，你是对的，你不需要那些眼色迷离，肉体与神智喷吐着赤热火焰的情人，在无花果树下享受片刻温存的爱情。你拒绝了所有无知的爱慕，冒犯了所有妄自尊大，多情的神子神女们，男神们在无欲的你面前自惭形秽，呵，他们爱过多少女人，诱惑过多少纯洁的处女，他们引以为骄傲的情史背后，不过是一个孤独失神的女人和无数串眼泪罢了，这就是众神歌颂的爱情吗？
　　我不再企求你原谅她们，那喀索斯，你从没走近女人，你不懂得女人是什么样的生物。她们可爱，她们聪明，她们愚蠢。我的姐妹们将她们心底的怨毒涂抹在箭头上，我的兄弟们没有阻止这一切，他们提供了这枝坚硬的铁树枝做成的木箭。命运女神涅墨西斯将它射向你的后心，那无数次被我和我的姐妹们热爱的眼光炙热的地方。
　　那喀索斯，你的身影越来越单薄，你的脸颊越来越瘦削，你不再狩猎，不再在草地上跟你的兄弟游戏，你的五弦琴蒙上了灰尘……，而我跟你一样憔悴。第五夜第六夜，你像长在湖边的水草，孤单而执著地与湖中的他说话。而我，像你安静而孤单的影子，默默地守望着你。
　　第七夜，我看到你的头无力地垂下，你的手指缓慢地触向平静的水面。我知道你不敢，你触碰过它，一碰，它就碎了，你的爱人就立即消匿不见。很久，你只是温柔地凝望它，静静地跟它说话，不敢触摸它，小心地守护着它。可是今夜，我看见你的手指顽强地伸向了他，你的食指轻轻地，触到了他的脸颊，他的腮旁立即起了一个微小的靥窝，他的身影动了动，像是向你发出热情的邀请。啊，不……，我狂乱地呼出来，你的唇旁和他一样，绽现出一个同样的靥窝，你像一尾鱼，无声地滑落下去，向他的怀抱里滑进去。
　　从此我失去了自己的声音，我不再记得那些记载在无花果叶子上的话语，我的灵魂已经追随着你，一起滑进碧绿的湖水。每逢有人站在山谷边大声呼叫着我的时候，我就会安静地回答，厄科，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那喀索斯和水泽仙女 沃特豪斯1896年布面油彩

[ 本帖最后由 绝版蔷薇 于 2011-3-24 16:4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