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母

　　　　　　　　　　　　二伯母


□ 蒙正和


　　二伯母属虎，八十四岁。听说今年以来身体一直不太好，五六年未见，春节一定要去看看她。
　　母亲说，二伯母原本是讨进门来的媳妇，滇西抗战那年日本鬼子传来霍乱病，滇西人民深受其害，二伯母家几乎绝户。乡绅要二伯父去立门户，大伯父害怕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为躲避抓兵，顺水推舟，让二伯父改姓苏，随二伯母去了，变成白族。因而我们各居一寨，相隔四里。这倒好，解放时大伯父、父亲这边划了富农，二伯母家划了贫农。我虽然“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戴着“地富子女”帽子，受了多少窝囊气。幸亏有这个贫农成分的亲属呵护，才有些许慰藉。二伯母有三个女儿，她常说缺个儿子，把我当儿子疼爱。
　　最初的印象，二伯母眉清目秀，一脸慈祥，虽是农村妇女，一年四季衣服清浆白洗，庭院打扫得整整洁洁。说话亲切温和，办事公道大方，从来没有与谁红过脸，寨子里婶娘姐妹都喜欢与她交往。哪家有什么难处，宁肯自己节衣缩食，也要热心相帮，家庭是困难些，人缘极好。
　　二伯母与我母亲妯娌间相处最融洽。我还未上学，随母亲在水利工地，住在莽草盖的简易工棚里。某晚一位婆婆煮豌豆尖不慎引发火灾，我们母子本来就单薄的衣服行李大部分被烧，一下陷入绝境。二伯母得信急忙送来些旧衣物，还送来一罐自己腌制的咸菜，雪中送炭，帮助我们度过了难关。记忆中，只要二伯母来到我家，母亲与她说不完的家常话，邻居也过来闲，小院笑声喧哗，如沐春风。我格外高兴，真不愿她离去。两三个月不见她来，愈加怀念，心里便有些失落。
　　上小学时，每天从二伯母家院外经过，时常会得到一把葵花、瓜子，一捧核桃、柿饼。有时放学回来，二伯母把我留下住在她家。家里吃杂粮，给我煮米饭、煎鸡蛋。我乐意，吃得好，次日上学路近。到公社读完小，隔家三十里，星期六回家拿口粮。二伯母两三个月就捎个口信来，让我去她家，给我准备一个星期的大米，还给块把钱。那个时代，农村家庭拿出几块钱是相当不易的。
　　二伯母能给我几块钱，是她有一台缝纫机，这是我们山区第一台农家缝纫机。寨子里的年轻人找她缝学生装，姑娘媳妇们也喜欢请她缝件花衬衫、花裙子之类。文革初期红宝书走红，她又抓住“商机”缝红宝书挂包，因而经济状况比一般农家稍好些。那年母亲攒了十来块钱，买了一丈二蓝咔叽布，请二伯母给我缝了一套学生装，穿得我心花怒放。一套衣服穿了四五年，旧了破了二伯母又给我补，直到长大了穿不得也补不得了，母亲方才拆了裱硬布做鞋底。
　　十七年前母亲去世，我心目中二伯母就是母亲。二伯父过世后，每年给她一百块钱，略表敬意，节假日回家带点糖果糕点去看看她。虽然她四代同堂，天伦之乐，毕竟岁月不饶人，人生七十古来稀，看一回是一回。每次去，她都说：“不要再给钱了，这多年总共接了你千多块钱，心中不安。活着一天就拖累一天，来瞧瞧也就心满意足了……”
　　二伯母一年比一年苍老，每次去探望，发现头发更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行动越来越迟缓，已找不见早年轻快灵秀的风采，我心里隐隐作痛。我去，老人家特别高兴，笑声朗朗。夸我没读几年书却成了文化人，给她挣了脸面，如同亲生儿子一般。二伯母拘礼，忙着冲糖水、煮荷包蛋，安排宰鸡煮肉招呼我。我一个大男人家，又不是客人，侄儿晚辈，怎么好意思吃荷包鸡蛋？临行还拿出些核桃、柿饼、腊肉、香肠要我带走。我好为难，去看老人家，让她忙碌半天，还要破费。不带走，二伯母肯定不高兴。一年国庆长假回家，带妻子和儿子去看她。次日吃过中饭准备回县城，下着雨，泥滑路烂。二伯母颤颤巍巍地来了，背着二十多斤核桃果，还有两只肥母鸡，一袋细心凉晒精心焙炒的瓜子，说是带给侄儿媳和孙子的。我们启程，二伯母也告辞。七十多岁的人，途中出个差错怎么办？我在路上放心不下，打手机要堂侄女到半路接。那次后，为避免老人家拘礼奔波，我就不去她家了，带什么东西让侄儿骑摩托捎去，春节前则让弟弟专程去代为探望，并让说我已回县城或说没有回家来。
　　2005年秋到大理参加笔会，看到玉器店里卖手镯，想给二伯母买一对，又不知买去戴得合戴不合，犹豫再三，没买。后来与村中老乡说起此事，二伯母得知赶紧传话来，要我千万莫买！一是说我经济不宽裕，一对玉手镯八九百千把块太贵；二是说她戴不了几年了，身后给哪个儿女也不是，随她去又怕歹人挂牵着，睡在棺材中都不安生……此事甚为遗憾，当时说买就买了，现在买了房子，逐月按揭还贷，物价上涨，买不动了。
　　二伯母不识文化，思想却与时俱进，说话入情入理，时常关心我在外边的工作情况。每次见面，总要详细询问受批评、犯错误没有？嘱咐说一个农村娃娃成为国家人不容易，不能胡之麻踏说错话办错事犯下错误。还嘱咐说要好好培养娃娃，马看蹄爪，人看从小；小时不捂，大来不弯。让他从小学好的，不要犯坏脾气，不然长大后再教育就来不及了。又反复交代，退休了就回老家，不要忘了自己的根。“不要给钱了，抽空来瞧瞧，比给什么都好。见一面少一面。儿子放假时一定领来，又长高了吧？”
　　老人家说得对，钱又值什么，亲情才是最重要的。二伯母，我看您来了！

　　　　　　　　　　　　　　　　　　　　2010-12-28初稿
　　　　　　　　　　　　　　　　　　　　2011-01-25修改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蒙正和 于 2011-1-25 14:3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