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奶奶

二姑奶奶
　　敲下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竟不知从何说起。最初，我想说，幸或不幸，都是人生。后来，我又想说，幸或不幸，都是命，没有人能改变命运的初衷。但我是唯物主义者，是不相信宿命论的，这么说，又有违于自己的信仰。
　　听说二姑奶奶自缢的时候，我手中的茶杯自然落地，碎成了八掰。我妈的老花镜也没能戴住，针自然就扎进了手指，鲜血如注。更要命的是我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分青红皂白地嚎啕大哭，直哭到差点背过气去！只有爸爸不愧是一家之主，扶起奶奶，找了辆车子载着一大家子人疾驰而去。
　　两个表叔和四个表姑正跪在弃世的二姑奶奶面前哭天嚎地，表书本家哥哥正揪着一个人的衣领挥拳如雨，好在很快就被二表叔制止了，不然又是一流血事件！衣领被放开了，那个人却久久不肯离去，“咕咚”一声跪在了二姑奶奶的面前痛哭流涕，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很快就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挨揍的那个人家里丢了两只鸡，她家的媳妇儿就怀疑是二姑奶奶偷的，就在她家的周遭骂了三阵子。二姑奶奶本来是个极清白又爱面子的人，因为自己不曾偷过人家的东西，也没放在心上。不料那家的媳妇儿是个长舌妇，不但在外面说二姑奶奶的坏话，还时常地指桑骂槐，就认为鸡是二姑奶奶偷的。二姑奶奶是极聪明的人，能不很快听出倪端。想去她家解释，但无凭无据，终是不能成行，只好隔三差五地听人家的骂语。
　　那会儿，二姑奶奶是独居。两个儿子都住得很远，且都忙于生意，四个女儿打工的打工，远嫁的远嫁，没有一个能听她倾诉心中的委屈。所以，她就选择了一条绝路。但父亲给我们的解释是：偷鸡事件仅仅是个引子，孤独才是她弃世的罪魁祸首！
　　细想父亲的话还真是有些道理，在出事前，我就曾不止一次地听她说过，活着，真是没什么意思！那会儿只是认为她是偶尔的心情低落，说说而已。也许，她早就有了这个打算，也许她早就看透了生命的意义。活着不会比死去好很多。但她的死还是让我想了很多。
　　她是在无比贫穷的家庭长大的，她出嫁的时候，只得到了两个坐床子和一个柜子。结婚后，她一气生了六个孩子，在最小的那个尚抱在怀里的时候，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二姑爷爷得了麻风症。嘴歪眼斜，面目变得恐怖可憎、手指变得弯曲变形不说，按规定还要进行隔离治疗！他长期呆在麻风病医院里，她在家里独自养活六个孩子，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记忆里她的长发总是乱蓬蓬地，带大襟的褂子总是洗得很白，裤子自然是补丁摞补丁。见人就笑的她眼角的鱼尾纹明显超前于她的年龄。见了我，她总爱抚摸着我的头发，亲切地叫我“坠子”，其实，我小名叫“瑞子”。只有她把我的名字叫得别具一格，让我印象深刻又很喜欢。
　　看惯了她总是笑眯眯的样子，不谙世事的我除了纳闷，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二姑爷爷来过，还以为她过得日子很不错。直到无意中看到了令人心酸的一幕。大概是五叔结婚的日子，诸多的亲戚们围在奶奶家欢声笑语，只有二姑奶奶还躲在我家里的一间小屋子里唉声叹气！父亲瞧见了，问她有什么难处？她的眼圈当即就红了，在父亲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个布包，塞给他一条新毛巾、两块新布匹和十块钱的时候，她泪雨如注！我第一从父亲的嘴里得知她自己得养活六个孩子。
　　二姑爷爷得病没几年就走了，二姑奶奶为了孩子，一直未再嫁。年轻的二姑奶奶非常漂亮，这些从她养的一个个水灵又美丽的女儿身上可以得到印证。但这美好的青春都淹没在了生活的重压之下。她为了孩子的成长忙成了一个旋转的陀螺，完全没了一个女人所需要的正常生活：一个家的温暖，一个爱人的照顾和体贴。
　　这还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长大后的孩子们的婚姻。三姑娘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在那年月，谁家要是出这样的事，是要被戳着脊梁骨嚼舌根子的，她无论如何反对，都没能拆散他们。三姑娘跟着那个人私奔了，修成了正果。二姑奶奶在村里低了很多年的头走路。
　　因为家贫、麻风症的恐惧和三姑娘的门风问题，使得渐渐长大的两个儿子寻不上媳妇。表叔们个个长得一表人才，每次相亲人家女孩都很中意，但一瞅家徒四壁、一打听风言风语，就黄了。二姑奶奶渐渐在失眠中学会了抽烟，在愁苦中学会了嗜酒。大儿子三十好几了还光棍一条，二儿子跟人家帮工的时候被一个女子相中，那女子没有屈服于家人的绳索和棍棒，成了我二表婶。她大孙子出世的时候，二姑奶奶哭得稀里哗啦！没有人能完全理解她极度复杂的心情。但她的坚韧和顽强还是鼓舞所有人。尽管她一直生活在困顿与煎熬里，但始终没听见她的半句牢骚和埋怨。 　　五年后，大表叔靠自己的能力发家致富，也寻了个离婚的女人做媳妇。二姑奶奶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轻舒了一口气。孩子们像小鸟般地一个个飞出了老巢，打拼自己的天地去了，二姑奶奶就开始了她的独居生活。家园由热闹逐渐变得冷清，人也由忙碌逐渐变得清闲。偶尔，奶奶带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失去了往日的生龙活虎和朗朗笑声，人变得很有沧桑感，明显没有往日的精神头。
　　不成想，在不久之后，一个很小的事件，一个可以说得开的误会就让她选择了错误的归途。没有人不为之感到痛惜！也许她是活得太累了，也许她觉得活着真得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孩子们不需要了，自己也老了。也许正如父亲所说的，她是太寂寞、太孤独了，一辈子身边都缺了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一个真心疼爱和照顾自己的人，一个终生可以依靠的人。
　　一想起总是笑靥如花的二姑奶奶，一想起总叫我“坠子”的二姑奶奶，一想起受尽苦难的二姑奶奶用一根草绳结束了生命，我就无比的心痛！如果我们能早些发现，我一定会跟她说，幸或不幸，都是人生！我们不能直达光明，但可以选择曲径通幽！ 　　
　　 [ 本帖最后由 鲁小鱼 于 2011-3-28 14:0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