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尊严

       十年前我来深圳的这个工业区，远没有现在这般繁华和嘈杂。当我再次卷起行囊来到这里，已找不到当初落脚的地方。我的弟弟看出了我的困惑，带着我有意绕了一段路，告诉我——哪里是我们当初开电脑培训班的地方，我在哪个十字路口发过广告单……那座楼当初很新，我们办公和吃住都在四楼，没有空调，风扇不知疲劳地刮着热风。那时我们十分节俭，收入稀薄。一顿饭，要计划着吃：抓多少米不浪费，什么时候市场的菜最便宜。我们吃最糙的米，就是现在大排档“蛋炒饭”的那种劣质大米。每次买菜都得算计的刚刚好，既不浪费，又能吃上便宜新鲜的蔬菜。十年后，我的弟弟开网吧，改变了生活处境。我在家搞养殖创业失败之后再次来到深圳打工，有亲人的地方，总想依偎在一起。
　　起初，并没有打算找份工作。想琢磨着做点小买卖，总比进厂子自由些。弟妹说她们网吧旁边的那家麻辣烫味道很不错，不如我去跟他们学学做小吃。做小吃对我来说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别的特长我没有，做小吃估计能行，这里工人多，少男少女又都喜爱吃麻辣烫，不愁做不成买卖。我心里这样想着，那头弟妹就已经跟麻辣烫的老板娘说了。老板娘说，熟人归熟人，得先交一些学费。很快我就过去当了学徒。
　　老板人很忙，听老板娘说他在这里的镇上开了一家电动车车行，所以很少在麻辣烫馆里。
　　一开始，老板娘手把手地教我串菜、洗猪肺、洗猪小肠，教我炸腐竹。一天教我一门新“手艺”。本来一天能学会的活儿，老板娘非得磨磨叽叽、几天过后才教我。我也看出来了，她是希望我能多给他当几天的帮手，一个人有时实在忙不过来。
　　老板娘说，蔬菜贵的时候要串得越少越好，但要保持菜和菜之间的距离均匀，使之看上去不是明显得太少；老板娘说，炸过腐竹的油可以用来炸鸡翅、鸡腿和鸡柳，油不能浪费，用完了再加；老板娘还说，烫菜的时候，顾客点的种类比较多的话，可以多算人家几块钱；老板娘最后对我说，按照我教你的方法，一年净赚个七八万是个最保守的估计，但千万要记住一点——做生意，赚钱是第一位。
　　在老板娘的谆谆教导之下，我家的麻辣烫馆终于开业了。我记住了老板娘的话，却没有按照她的“方案”执行，是我辜负了她的“教导”。我跟妻子说，咱不能用三块一斤的油；我们没有多算顾客一分钱；我们串的菜很多，粉也够量，有的顾客说，你家的麻辣烫真好吃，花上不多的钱就能吃饱；你看那个人，只要了份米粉加青菜，给他多加点粉吧。我说的没有问题，妻子听我的。
　　过了几个月，我们夫妻俩统计了一下，收入的确不如老板娘说的那么可观。这时我想起了老板娘说过的话——做生意，赚钱是首位。在心底，我深深知道什么是最主要的，只是老板娘永远都不能够理解我的做法和行为。就这样，我和妻忙忙碌碌的却没有多少收入。我问妻，你后悔吗？她十分干脆地说，这有啥后悔的！虽然不后悔，麻辣烫的生意却无法维持了，我们的小馆子悄悄地关闭了。左右商铺的老板们都很纳闷儿：你们的生意红红火火的，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其中的苦衷我和妻对谁也没有说。我们知道有些钱是不能挣的。
　　麻辣烫馆关闭以后，为了生活，我又穿上厂服，挂上厂牌，默默地当了一名工人。每天八点上班，五点半下班。虽然不是很累，但也没有多少工资。因为厂子小，加班少，待遇就低。在南方的一些大工厂都喜欢招年轻工人。像我这样学历卑微、无一技之长，又已近中年的男人，能在小企业谋上一份活儿干，再不敢有什么奢望了！
　　这家厂子虽然不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俱全。厂区内各个区域都安装了摄像头。最特别的是，老板和员工一起作业。平时有老大（管理层被我们称作老大）监视着，再加上老板亲自观敌料阵，员工们上班时显得像小猫一样拘谨。好在加班少，压力不是很大。下了班，天皇老子也不管，一个个像脱网的鱼儿，撒开欢儿往人海里欢畅地游去。
　　听几位老员工说，他们下了班就用电动车去拉客。我一听，动了心，这是个不错的兼职呀！没多久自己就买了一辆电动车混入拉客群中。开始，觉得很不好意思，怕遇见熟人，扭扭捏捏的。拉着拉着，胆子大起来，哪儿人多，往哪儿凑去。一个人不管你的处境如何艰难或是地位多么卑微，都不能轻易地低下头来。拉客改变了我，提起了我面对现实生活的勇气。拉客时，我还很有幸地认识了两个人。
　　一个是湖南的张大哥。张大哥为人真诚。我们俩在工业区拉客的那些天，我们非但不抢客人，还彼此让对方先拉。保安大哥见了我们都会竖起大拇指，他说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是很多了。张大哥和我闲了就拉家常，也说做人处事的道理。他说做人要心正，不能昧着良心。来深圳很少听到有人谈起“良心”这两个字了，听来十分亲切。我们很谈得来，话题谈得很浓，要不是有客拉，我们之间有说不完的话。因为张大哥要回老家盖房子，再也不来这个工业村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一个人独自等客的时候总会想起他，想起在这个工业区没客拉的时候，他带我去另一个厂区载客的情景……
　　还有一位是我的老乡，河南南阳的天旭。他是一位大学生，在这个工业区的一家模具厂当技术工，不加班的时候就踩着电动车拉客。我们由于拉客认识了，彼此也很谈得来，谈文学，谈人生。天旭是一位宁折不弯的人，我很佩服他的刚直。厂里有几次提拔他当管理，他都婉言拒绝了。私下他跟我说，管理层那副嘴脸，他是看不习惯的。其实管理是一门学问，有些管理者本身缺乏说服能力，也不懂如何体谅下属，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一副冷面孔；在我的打工生涯里也遇到过一些懂得人性化管理的领导，这样的老大处处为下属排忧解难，赏罚分明，很容易和部下打成一片。不知道我的理解他能不能接受？最后我还是选择将话题转移。他说不愿再朝九晚五地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他要离开，寻找自己新的生活目标。后来他果真卖掉电动车、辞了工作。我在佩服他的雷厉风行的同时，又为他失去一份好工作而惋惜。
　　骑电动车拉客的这段日子，我亲眼目睹有的人为了争抢顾客而打架、有人将客拉到目的地后野蛮地加价，我为他们的行为感到气愤和同情。
　　后来我生了一场病，需要一段时间休养，就辞掉了厂里的工作，也放弃了跑单车拉客的生意。人总得活命的，这期间家庭生活仅靠妻子一人的工资维持。每次妻下班回来，总是用疲弱的声音问我：好点儿了吗？看着她早出夜归的身影，我的心很疼，这些年跟着我受苦的妻不知不觉地眼角出现了细纹，不像过去那样开心了，笑容较以前收敛了很多。
　　在深圳，我还在不断地改变工作岗位，生活对于我还是一种磨难。面对磨难，我也想过退缩。每当我想到无私帮助我的好人，想起熬夜为我的粗浅文字改稿的老师，我还是要挺直腰板走下去。想一想，自己除了面对生活的困难，业余时间还有文字的陪伴，也是幸福的。有一本书中这样说，“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也同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总会有一片光明来自我的那扇窗，在我跌倒又爬起的瞬间，在心头闪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