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地阳光（一）离散

　　当初冬的雾霭散尽秋的华丽，将阴冷逐渐包围城市的空气，街边树木似乎也已耗尽全身的热量，以枯涩的姿态迎接寒流的侵袭，叶片带着留恋的心情，飘落大地，我的心也随着季节的流转而变得寒冷起来。
　　这是一种不可抵御的寒冷，面对无法改变的时世变迁，以及生命脆弱的不堪打击，我只有从心里承受它们用有力的笔墨，涂鸦在我生命的纸张上，继尔形成斑驳陆离的印迹。
　　2001年的晚秋初冬时节，我经历了人生中重大的变故，它让我完全失去了几十年从心底固建的家的概念。从此，在精神上与至爱的父母双亲剥离开来，形成独我的行路人。
　　我始终认为任何感情是不能同一和替代的，父母双亲给予我的，是手足之情，乃至夫妻感情等任何感情难以同一而语的。他们给予了我原初的生命，并把从我一个黑暗的未知领域带入到一片光明的世界，用生命的触觉，感知自然美丽的一切。清风，明月，阳光，雨露……因为有了生命，才有了我鲜活的生命灵动，和如虹的美丽和朝气。生命的奇美，造就了人生的华彩。我认为，每个独特的生命都是唯一，不管是完美，还是残缺，都是上帝之手和自然之手的奇妙结合而创造的产物。我们不应该，也没有任何理由自暴自弃和虚度生命的光阴，而应该珍惜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庆幸自己拥有生命。
　　生命的美丽，不仅是让我们感受到了安逸的详和之美，而苦难和一切痛苦的遭遇，同样让我们体验到生命另一面的姿彩。人的觉悟和认识，是生命的多重体验成就的。当我看到母亲完全昏迷并如植物人一样，靠静脉打点滴维持基本生命特征40多天后，带着对生命无法挽留的遗憾，回到家中等待生命的结束。此时，任何之举都是徒劳的。生命之气已从母亲的肉体里抽身而去，只剩下缺少生命体征的肉身，如蜡烛一般，燃尽最后一点灯芯，熄灭最后的光亮。
　　母亲走了，是在一个漆黑的半夜走的，躺在她与父亲同床共枕的床上，追随已去天国的父亲永远地走了。而我未能看到母亲生命的最后一面，像是被母亲遗弃了一般，或是她在责备我，在她生前未能尽到自己的孝道吧，不肯在临终前看我一眼。可能母亲并没有这样想，但我宁可背负这样的假想责难，用文字一次次地缅怀母亲，以减轻我内心的深重。
　　五天后，素衣素衫的我，随着一路沉默不语的家人，来到安放母亲遗体的市中心医院，将在此与母亲告别，并送她老人家前往另一个与人间阴阳两隔的天地。母亲去逝后的五天来，我们姐妹五人每天夜里，提着祭典的食物和白纸，到陈放母亲遗体的医院，用眼泪和烧纸，以及心中的念叨怀念母亲。而在五天后的清晨，天幕还未放亮，人们都还在梦中沉睡，而我却在告别生命中与母亲同行的最后旅程，生死离别的痛楚，让我的头脑格外沉重。我不知另一个天地世界的模样，只感觉我站在宽敞、清冷的告别大厅里，感到无比地孤寂。我滴着无声的眼泪，看着母亲被病魔折磨的瘦小的遗体，感觉自己的生命同样在变小、浓缩，跟着漆黑的夜，与母亲的魂魄同飞。
　　载有母亲遗体的灵车启程了，在亲朋好友以及花圈的陪伴下，缓慢地行走在黎明、寂静的街道上，也是走向了另一个世界的极地通途。我们姐妹五人穿着白色的孝服，分坐在被装在冰冷棺木的母亲遗体旁。我们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血肉，母亲当年阵痛的分娩，无私地将生命的意义赋予我们的肉身。她用一生的劳作和付出，撑起了“家”的含义，就像蝉茧吐丝一般，无我忘我。她走了，我们还有家吗？母亲已奔向了极地的阳光，像飞蛾扑火，因为那个极地已有父亲在等待她，有她的父母亲，有我的爷爷、奶奶，还有我早年英逝的哥哥。她生前因病太多的痛苦和烦忧，让她曾经想用特别极端的方法，如吃安眠药自绝生命，走上黄泉路，奔向极地，拥抱一束阳光，照耀和淡漠自己生时的清苦。现在她走了，带着一身的疲劳，一世的辛苦，用生命的绝唱诠释着一个女人的一生音符。这已定格在岁月纸张上的音符是深沉的，悠长的，像一曲不老的乐曲永远响在我的心头。
　　灵车以平缓的速度来到了城北的永安殡殪馆，悲凉和肃穆笼罩在它的上空。凡是到达此处的人，心中都能聆听到死神的舞蹈和歌唱，或许都能在一瞬间，安然放下尘世中的一切牵累，开悟到一种平淡人生的况味。我也在此刻的境地，不由自主地回味人生的意义，以及生与死的含义。母亲也将在此会将自己的肉身化成一缕青烟，一小堆白灰，以离散方式告别人世，也告别自己的亲人。
　　或许母亲已没有了疼痛之感，任凭焚烧炉中的烈火将自己得到永世的超生。而我却以凡间肉身的灵魂，看着母亲被推入炉中，不能控制自己，我从双膝伏地而跪的姿势跃起，拉址住停放母亲的推车，不想让母亲进入那有几千度高温的炉中。我喊着母亲，涌到心中的全是自责，我现在的哭喊还有什么用处？母亲已听不到，也不能返回阳间。我在母亲生前为何不全力尽自己的12分孝道，让母亲在得病的期间能得到女儿们万分的呵护。为何总是在给自己找理由，如，孩子还小，姐妹众多，未必非得我一人考虑太多，做得太多，以来开脱未尽孝道的责任。我拉着母亲遗体推车的手，被焚烧工无情地掰开，母亲被推进了火炉。此时，我的灵魂，在隔炉烈焰的燃烧下，得到了深深地悔醒。我虔诚地乞求，母亲的在天之灵能原谅我的狭隘、自私和懒惰，原谅我的不孝行径。日后，能常托梦于我的生活，给我爱和力量。
　　当母亲1米六多的肉身，已被变成一小堆白灰放到了几尺见方的骨灰盒里，一切祭奠的仪式都在我有点麻木的神经和恍惚的大脑前进行时，我的内心却被空落落的感觉充填。如果说，父亲的去逝，让我悲痛之后，还有母爱的依托，但当母亲也离开我们走了，去了很遥远的地方，我感到，我没有家了。以后，当春节的鞭炮响彻天际的时候，当十五的灯笼映满夜空的时候，我只有仰望苍穹，思念已去逝的双亲。我已不能在你们膝下尽孝、祝福，也不能在你们面前，倾述满腹的话语。
　　母亲走了，她或许已解脱了肉身和精神之苦，去了另一个世界的极地，与自己已故的亲人们分享通天的阳光。那个极地，是一切生者无法体味到的一个安静、详和的境地，它存在吗？或许存在。为何逝者消失后都能悄无声息，为何逝者灿如烟花的笑脸常浮现在生者的脑际？而我更愿意，用文字记载下我生命中的经历，以一个原始的极地而来的生命，回归到另一个极地的寂灭。母亲是原始生命的缔造者，母亲的子宫是生命来源的极地，她也是家的缔造和维系者。母亲的意义，在我的脑际此时高大、硕美起来，不由得想让我追溯我的生命之初。
　　（2011年3月28日写于枫叶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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