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

旧时光
端详一段旧时光。
时光里没有华丽，有的，只是一些陈旧的往昔，和旧年华里的感慨。

1.
铺了青苔的窄巷子，爬了枯草的黑屋顶，踩得溜滑的青石板，以及行走在时光里的那个蹒跚微驼的背影，拄了拐杖，摇了把旧蒲扇，虚胖的身子与时光一起，走得气喘吁吁。
站在这样的风景里，你不得不正视时光的匆匆。
伊常说：想当年，我十五岁在上海帮佣时，主人家常夸我能干，我那时，那个大黄鱼是吃了个够……
伊也常说：想当年，我和你们一般大时就出门在外，什么没见过……
伊还常常感叹：想当年，我年轻时，长得多端正，见过的都夸我……
说这话的伊，满头银短发，永远插了一弯黑色的发箍，脸上沟壑纵横，堆着并不慈祥的笑。她得意的说着她的，听者如我们，至少我，常常的不屑。
伊常常领着她那无娘的孙子，去窜门，去田头，去街市，除了上学，几乎形影不离。
伊常常把好吃的用手帕包了，藏在贴身的衣袋里，回去把唯一的孙子叫进房，让他吃完再出来玩。
伊更会喝斥一旁的孙女，怕她们欺负伊唯一的孙子，不许她们带他去井边，去河边，去伊视线不能及的地方，并告诉她们，要照顾他，没娘的孩子可怜。
伊做的这些，常常让孙女们气愤，反感却又无奈。为一个无娘的孩子做一切，本无可厚非，何况是伊唯一的孙儿。
后来，伊老了，走不动了，常常在家门口的藤椅上半坐半躺着，唯一乐此不疲的，就是气喘吁吁地给放学回来的孙子做饭，看他香香的吃那并不丰盛的饭菜。
再后来，伊瘫痪在床，唯一疼爱的儿子经常不在，倒是被伊不屑着的我的父母常去伺候。此时伊唯一的欣慰，就是看到放学回来的孙子来床前坐上一坐，和伊说上几句话。
伊是我的祖母，一位很旧式的女子，无论行为，还是思想。
伊十二岁去沪上帮工，十六岁回乡，嫁人，育儿，抚孙，直到八十多病终。
十六岁前一直与伊生活在一个村庄，因是女儿身，饱受她的冷待。一直记得儿时伊在井边洗猪肺煮汤，中午时把我们赶回家，汤只与堂弟一人；犹记得伊把大姑送来的大半麻袋水蜜桃分与我和堂妹每家六个，其余全与堂弟；犹记得大夏天伊买了一根冰棍给堂弟而我们站旁边看得直咽口水；更记得，我上外地求学去她住处告别，见她正使劲往灶里添火，为我煮了一小锅鸡蛋，硬让爷追过了桥塞我怀里，告别时，她湿湿的眼一直在我脑海里晃，一晃至今。
这个旧式的女子一度让我恨过，如今再回眸烟雨风尘中的伊，却多了一份理解与宽容。伊年轻时娘家的人便都相继病逝，一个人在夫家拉扯一帮孩子，唯一的孙子刚出生便没了娘，没了媳妇的儿子不省事，伊含辛茹苦，省吃俭用，把孩子抚养大，疼爱自然不是一般。或者，我们只看到了伊的偏心，却没明白过伊的痛心和无奈。伊只是子嗣观念偏强，那是当时的世情产物，倘若走进伊的内心，或许又是另一番苦泪史。
记得后来看伊在村中行路，走几步，必停下来喘上几口，然后掏出手帕擦去脸上的汗。我不知道，裹在汗水中的，是否还有伊的泪水。不过，印象里，倒真的很少有她哭过的痕迹。
伊在旧时光里渐渐远去，唯一的老屋也已去年拆去，而伊的身影，伊的话语，却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

2.
春节去看我那年老的外婆。
母亲，我，以及女儿，在外婆的门前敲了好久，不见声响。父亲去几个舅舅家找，未果。
母亲说，她耳背，就是敲击屋后的窗子，伊也未必能够听见。
祖孙三代站在阴冷的巷子里，有些无奈。
良久，从前一进的巷子口慢慢踱过来一个苍老的身影，在午后的暖阳里显得那么的单薄和瘦弱。我的外婆，在伊菊花般的笑颜里书写着喜悦，想要快步，却无奈脚力不够，只能蹒跚着，一边笑，一边问：你们怎么来了？啊，那个小宝宝是哪家的？……
女儿在我身边愣了下，随即微笑，她显然认出了眼前的这位老人：妈妈，那是不是你婆婆啊？
你看呢？
嘿嘿，是的呀！她怎么那个样子的？
是啊，她怎么那个样子了？记忆中的外婆一直是个麻利能干的强者，不光种田养鱼还一季不落的养蚕，积攒的钱给儿子们造楼房娶媳妇，七十岁的时候，伊依然闲不下来，种了蔬菜去街市卖。如今听力行动都不利索了，伊却搬进几间小屋里，不愿意给任何一个儿子添加麻烦。
伊也是一位旧式的女子，无论言行，还是思想。
伊从不在人前论是非不让儿媳多口舌更不让儿女伤感情，伊说，家和万事兴。
母亲未出阁时，伊不让母亲穿裙子不让母亲在外留宿不让母亲与同年的男子多接触，伊说，那有伤风化。
伊从不偏颇任一个孙子孙女外孙女从不偏颇任一个儿子女儿，伊常说，一碗水要端平。
所以，无论哪个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敬重伊；
所以，伊在大家心里一杆公平的秤，谁家有点不快都道与伊评理；
所以，无论哪个成家的孙子孙女都会时不时回来看望伊。
伊一直是大家持家的楷模，亦是大家为人的榜样。一个并不宽裕的小家在伊手中兴隆隆四世同堂，我的心里，只有佩服二字。
小屋太冷，站在天井里和伊说话，除了让伊保重却已然无话。其实很多话，说了，伊也未必能听到。望着伊深陷无神的眼窝，和皱褶深深的面容，已很难与当年精神矍铄的伊想比。往伊枯瘦的手里塞了一些钱，伊推辞着，说，这么多，你每次回来都这样，我怎么好意思。又说，小时候穷，也没给过你们什么，我过意不去哪！
然后，伊说起小时我父母要出工挣钱，把我们放伊那，说起父亲骗我留下而我发现后哭闹的那些往事，有些哽咽。打断伊，不想让伊回忆那些困苦的日子，我说，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小时候你给我煎太多的荷包蛋，结果吃腻味了，至今我都不吃荷包蛋了。看你把我惯的！……
气温不高，伊的哮喘又犯了，说话有些喘。女儿有些冷，又因为伊年老，手面皮肤均老皱，一口吴侬细语压根听不懂，于是嚷着要走。母亲对女儿说：想当年，你老太太也是个大美人啊！哎，现在，老了……语气中，是一份无奈的感伤和心痛。
离去时，在车上望见伊蹒跚着踱过来跟我们挥手告别，对时光的感慨倏忽而生。流年里，那个着了藏青上衣，挥了剪刀，在墙角剪蔷薇与我的健朗身影，去了哪里？
伊在我的心里，是盏灯，是团暖，无论时光摇曳。

恋旧。
所以念旧。
所以常常怀旧。
当旧时光里那些娇嫩的日子苍老而去时，或许只有一声长叹能够平复内心的惆怅，或许，那一声长叹压根抚平不了密密渗透的伤感。
捏一缕时光在指尖，透过细纹轻轻的抚摸，那些尘烟中的风和云，早已道破了生活的理。
我只想，静静行走于岁月之旅时，于途中，携一份宽容，和一份感恩，抵达安详的深处。 2011.3.4 2011.3.4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贵妃醋 于 2011-3-5 09:5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