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牲口的老去

　　　
　　在乡下，没有人会注意到一头牲口是什么时候老去的。
　　它们的出生，往往会承载着主人过多的希望，比如一个耕地的好手，比如会换来多少等价的物品。当然更残酷的是，主人会为了留下它，而卖掉它们的母亲，让它们母子一辈子天各一方。所以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它们就要面临着骨肉的离别。它们不会注意到母亲眼里流露出来的淡淡的忧伤，它们只懂得到处撒欢，吸允母亲的乳汁和讨好主人。
　　和所有的农具一样，它们构成了庄稼从播种到收获的整个过程，只不过它们比那些农具劳作的时间要长，也比那些农具消耗的能量要多。一把镰刀需要什么能量呢？只要给它一块磨刀石，它就会让自己的日子亮丽起来。犁耙一个冬天都不需要关照，使用的时候只要拿出来擦洗一下，它就会掀翻泥土，展露自己的锋芒。可是牲口不行，一天不管它，它们就会出现问题。
　　夏秋尚好，有青草做伴，即便再累，叼上几口它们也会很快就恢复体力。可是到了冬天，它们的饮食就成了问题。虽然主人会给它们准备很多过冬的食物，可是那些干燥的草料，像外面的天气一样，呈现着单调的色彩。它们无可奈何的吃，其实是在打发无聊的时间和抵抗寒冷的侵袭。在冬天，它们和人类一样蛰伏在屋檐下，思索、休憩，过着与外隔绝的生活。
　　一场春雨以后，一种熟悉的气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这种气息让它们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它们开始渴望着什么，它们常常高昂起头，把目光投向远方，但是它们什么都看不到，直到青纱帐布满它们的视野，它们才知道，它们的世界来了。
　　在这样的时刻，它们才成了田野的主角，没有一个庄稼人会忽略它们的存在。那时候人们讨论最多的是哪一头牲口最能使上劲，哪一头牲口不堪重负，缴械投降了。它们成了庄稼人的救星。它们主宰着庄稼成长和收获的进程。没有人会再吝啬一棒玉米，还是一瓢稻谷。牲口的状态便是人的状态，它们成了主人最亲密的战友。
　　从春天开始，一直到秋天结束，它们一天也没有清闲下来，它们走了多少路，大概没有人统计过。它们流过多少汗，可能也只有自己知道。庄稼收割了，粮仓满了，它们卧在阳光下，看主人疲惫的笑容，和笑容里偶尔透过来的温和的目光。
　　其实它们没有忘记，在主人那些笑意背后曾有过的恼怒和鞭影。一次拉斜了犁耙，一次肯吃了几棵玉米，还有几次它们看见了意中人，想挣扎着去悄悄地亲热一下。
　　那也是爱情吗？它们是怎样被唤醒了的啊？那是汹涌的波涛，那是漫天而下的大雨，可是它们什么也得不到，它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意中人不情愿的离去，走远。然后按主人的意图，继续行走，继续生活。
　　就这样它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老了，在某一个清晨或者正午，它们忽然发现原来很轻松就能站起来的一个动作，现在需要鼓几次劲才能够完成。有几次走在路上，脚步明明在向前走着，可是就比以往慢了几拍。它们想跑几步，可是没多久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它们觉得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可是问题在哪里，它们却又找不到准确的答案，
　　它们看到主人的门牙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只，一说话就露风。它们还看到主人家又添了孙辈，那些小不点，跌跌撞撞的样子好可爱，它们真想上去抱抱他们，就像拥抱自己的儿孙。
　　有一天，它们忽然听到了人们的哭声，原来村上有一个老人去世了。那些哭声让它们心烦意乱，它们记得前几天，那个老人还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在太阳地里，它们默默地咀嚼，等待，面前的房屋、树木、村庄，远处的田野，泥土，庄稼，是它们全部的世界。（138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