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张家界

      从前看《牡丹亭》，读到“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觉得江南风物，美不胜收。这次应《今古传奇》杂志社的邀请，赴张家界采风，期间所体验的，是另一番荡气回肠的滋味。
      第一站是天子山。山上的石头不是一块块，而是一片片，一层一层界限分明，如同削切过了，人工做好了叠起来的。整座山像充满了修止符的歌，乍一听令人怔忡，细品却突兀得舒服，新奇得妥贴。就在那些石缝里，挤出了成百上千的树，斜生在悬崖峭壁上，吃力地，又是倔强地，咬定牙根不放松的架式。于是局面变得很戏剧化：上半截是裸露的黄褐色山体，下半截是傲骨嶙峋的深绿色林带，两般对照，雄奇幽俊。《西游记》中的“三打白骨精”在这里取外景，的确慧眼独具。
      山间石阶上有一只小虫，四脚朝天，一动不动，可是我知道它是活的。是从上面掉下来，摔晕了呢，还是怕游人众多，有人顺手，不，是顺脚，给它一下，索性装死呢？
      千百只同心锁夹在索桥的护栏上，有新有旧，叮叮当当，蔚为奇观。钥匙扔了，锁就永远打不开了，相爱的人也从此被牢牢“锁定”。恋人们单纯的坚定使人鼻酸。不论能不能一生相守，有过这样同心的一刻，这一段情路就不算白走。
      第二站金鞭溪是个让人心神俱醉的去处。水很清，很青，翠琉璃似的。青到极处，变成了近乎透明——也许本来就是透明的，只是映上了两岸郁郁葱葱、深邃浓厚的树影，才显出绿来。溪流甚长，转折如带。不过这带子不是苏杭地区的丝带，而是柔中带韧的绸带，有内在的力度，抖一抖可以“啪啪”作响的。我们顺着溪水走得腿酸脚软，却无一人喘粗气、身体不适。问了才明白，无数高大珍贵的楠木提供了充足的氧气，置身其中，如同进了一个大氧吧。他们一解释我就信了。既然此处“长寿泉”的水可以捧起来就喝，这附近的树怎么可能不也是大自然的恩赐呢？穷山往往连着恶水，反过来推，澄彻清泉必然陪伴着有益身心的葱笼佳木。
      有一处据说负离子最充沛，深呼吸十五次（还是二十次？）对心肺大有洗涤之效。我照着数儿不多不少吸了一回。有人笑我实心眼儿。世上的聪明人太多了，一个个都修炼得“人精”似的，就算多我一个糊涂人，又有什么不好？古人还提倡读书要“不求甚解”呢（只是后来才词意演变，成了贬意）。
      溪两侧楠木森林里有野猴子。我一开始怀疑它们是否存在，结果它们惊艳亮相，先是一只，后是一群，有的带孩子散步，有的找兄弟爬树，有的抢人手上的吃食，有的干脆攻击起同行的女编辑来。猴跟猴也不一样，一部分调皮，一部分文静，有些讨嫌，有些可爱。相机“咔嚓咔嚓”直闪。
      金鲵公司的“娃娃鱼养殖基地”却叫人吃了一惊。要不是当地的宣传部和作协打了招呼，一般旅游团恐怕争取不到这个参观项目。娃娃鱼怕光，养殖基地就建在山腹中，人工开凿的狭长的隧道里。虽然带了手电筒，一点点微光也只有更衬出四周史前世界般的黑暗。进洞前我加了长袖外衣，套上了久违的大胶鞋，饶是如此，还是感到一阵阵阴凉侵饥蚀骨。地上有积水，两边也是“滴嗒滴嗒”神秘的水声，那就是娃娃鱼的生命之源。从小鱼苗到将近百斤的大鱼王，全都懒洋洋的伏在水底。手电光的惊鸿一瞥中，看得见它们的大头大脑，黑亮滑腻的鱼背泛着乌光，眼睛则小得看不见——长年生活在黑暗中退化所致。想听听它们儿啼般的叫声，未能如愿。“金鲵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能够迎难而上，攻克大难题，挽救娃娃鱼这个有3亿多年历史的地球老居民，负责人王国兴先生的毅力和韧性着实使人惊佩。他的这股狠劲，倒与地气相合，像天子山上那些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怪树。
      天目山是此行最后一站。坐着缆车越过海拔一千四百多米的山峰时，云生足底，湖泊如池，公路像甩得极细的拉面，汽车像模型，农田里的农人缩成依稀的黑点。胆战心惊中含有凛凛的愉快，心怀大畅又伴着栗栗自危，俯览壮阔与战战兢兢杂糅，让人分明感到，追求安稳而又寻求刺激是人类不移的天性。
      天目山与天子山最大的不同，是后者如魔方，一格一格组成整体；前者却浑然一体，不可分割，漫山的绿荫顺流而下，呼啸裹卷，像白先勇《谪仙记》里的李彤，美得旁若无人，头角峥嵘。难怪鬼谷子选在这里栖身，也唯有这样的奇山，才让人甘心登那么多级“天梯”去亲近“天门”。两峰夹峙，中留一隙，其形如门，尤其从下面仰望，更见出这“门”的鬼斧神工。上台阶时，众人的体力明显分出了高下，有人轻捷如猿，有人大汗淋漓；下台阶时则是在胆量上分出了高下，有人（包括我）顺利下山，有人半天才跨出一步，手抓栏杆，握得死紧，栏杆要是会喊，准得疼得叫起来。俗谚“下山更比上山难”。我的经验是只盯着脚下的一级，从容落脚，如果抬头眺望，看见千百级台阶“唰”的垂挂下去，难免头晕目眩。原来目光长远也未必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好事。有时候，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反能神闲气定，稳当的走到终点。
      笔会也将近终点了。随着一个气氛热烈的文学交流会，活动到了尾声。临行前一晚，我们六位作者和《今古传奇》的几位编辑都有些恋恋不舍。大家轮着发言，平时不会说话的也说得很流利，平时幽默健谈的反倒感慨沉静。人与人之间有一种“气场”，若是投缘，短短的时间也能“倾盖如故”。我把这份“哀而不伤”的氛围做了封面，把几天的所见所闻、林林总总压成内页，把李贺式的诡奇灵秀的张家界山水制成插图，设计成了记忆里的一本书。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心香一瓣，以志此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