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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一根房梁的岁月短长(上)

2021-12-23叙事散文宋长征

一 小树苗那时候,房梁还是一棵树。一棵树的小时候。一棵树小的时候,也要经历太多风雨劫难,种种危险和不确定的因子,常常伴随左右。它太小了。小的像一棵草。去年刚刚钻出地面的一部分,被一只正在发情的公羊咬断。记不清当时吃还是没吃。或者,被那只公……
一 小树苗

  那时候,房梁还是一棵树。一棵树的小时候。

  一棵树小的时候,也要经历太多风雨劫难,种种危险和不确定的因子,常常伴随左右。它太小了。小的像一棵草。去年刚刚钻出地面的一部分,被一只正在发情的公羊咬断。记不清当时吃还是没吃。或者,被那只公羊当作春天最好的礼物,送给了一只温顺可爱的年轻母羊。小时候的事儿,有多少故事正在发生。比如,那只年轻的母羊,是否接受了公羊的爱情?它们的爱情,后来是否有了结晶?一只,或者几只,带着美丽卷毛的羔羊,在河滩上撒欢儿,不期然地和小树苗有了重逢。   这样小小的一棵树,长在老河滩的支叉旁。一条河,清亮的水波,劈开黄黄的土地,在平原上蜿蜒游弋。到了这个地方,就多出了一条叉来,细细长长,朝向东南。河水流向了哪里,小树苗已无暇顾及。只知道,有水的地方,生命的物种,必将平静地繁衍下去。——就如自己,多么轻飘的一粒种子啊,被一阵春天的风,吹呀吹,吹到了老河滩上。   ——为什么不是房前屋后?那样,就可以日日目睹烟火人家的闲适与忙碌。   ——为什么不是田间地头?那样,就可以俯瞰庄稼的生长。看一茬茬的阳光,被播种,被收割。   没有选择。在物竞天择的传说里,生命的轨迹就是这样简单而深刻。就如生长在村子里的人,可以做一百种设想,设想自己不是生在这里。长在大海边多好,可以试一试海螺的哨音,悠远而空旷,干净而迷离。或许,哪一个傍晚,将会看见一位美人鱼,浮现在金色辉煌的海面。长在大山里多好,可以听长胡子的老头,说哪一个山洞里,藏着山鬼,树魈,常常化作一个柔情的女子,蒙蒙夜色里,在山间邂逅你的半生姻缘。更多时候,村子里人的梦,慵长而敷衍。不是梦见总在一条路上狂奔,好歹到了尽头,才发现不过是和村庄一模一样的另一座村庄。再就是梦见,在村前的小河里洗澡,捉上来一条红色大鲤鱼,回到家刚要宰杀,却成了指肚大小的一条灰头土脸的泥鳅。   所以,小树苗也没什么大的梦想。生命既然已经打开,那么,未来的日月是好是坏,全凭上天安排。哪怕,再有一天被一只大献殷勤的公羊看见。——既然命运若此,何不变作一只代表爱情的花环,给乡村安详的日子带来一点物种繁衍的小小欣喜。   小树苗,是一种叫做榆树的乡下树种。风吹到这里,就把根扎在了这里。其间,这片河湾的所有者吴大有来看过。看看左边的一棵歪脖子柳树,又看了看小树苗说,这么小的小家伙,笨头笨脑,大概也就是块烧火的料。小树苗没听见,反正又不会反驳,干脆,在一阵漫过河道的风里,挺直了身子,自己长自己的。   开始有锹把粗的时候,孩子攀过,倒了再站起来。开始碗口粗的时候,拴过牛,那天牛痒了,在树身上摧枯拉朽地蹭了半晌,蹭掉一块树皮。开始檩条粗的是时候,小树苗算是长成了大树,能在河湾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旁边的那棵歪脖子柳树,大概脖子累了,看够了河滩上的风景。死了。吴大有拿着一把板斧,三下五除二,就放倒了一棵树的一生。   有时候,相邻的两棵树站在一起,大不了你跟我争天,我跟你争脚下的地盘。小时候,榆树苗还能感觉到柳树的倔强与傲慢,日头差不多一整天都懒洋洋地照在柳树的枝条上,在风中曼舞。小树苗只能左躲右闪,在斑驳的余光里生存。看得出来,柳树的贪婪与傲慢也不是没有理由。本来,偌大的一片河湾,先入为主,凭什么,小树苗又插上一脚,在有限的空间里,争抢有限的资源。后来,碗口粗的时候,小树苗有了底气。但作为一棵自由落体的种子,并不想与谁为敌。水是大家的,阳光和空气,也绝非私有。脚下的土地,虽然有限,若和睦共处,也不见得至于窒息了谁的呼吸。   柳树到底还是死了。吴大有一分为三。树根树枝,做了柴禾。树身被分成两截,上半身曲里拐弯,做了牛轭;下半身成色还好,恰好够做一张面板。叮叮当当,吴大有家以后的很多年,传来剁肉切菜的声音,都是来自于这棵抑郁而死的歪脖子柳树。   ——很多年后,榆树做了房梁,渐渐听出。咣咣的声音,是柳树在以另一种方式,和自己交谈。毕竟差不多的出身,没有必要一直傲慢地对视下去。日子,本来如此慵长而乏味,不如在心底多一份祝福吧。像深夜点燃的红烛,温暖而光亮,朴素而温馨。   小树苗长成了大树。吴大有长成了中年汉子。树长大以后,吴大有的眼光开始发生改变。没来由呀,一棵无人管没人问的小家伙,竟然长得这样高大。手一伸,能够到天上的云。根须神到了水里,长长的很多须子,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胡子,任凭流水一百次一千次地冲洗。
  看起来,比村长牛二还有精神。

二 上梁记

  村长牛二,站在村民吴大有的院子里。这个村子里的一把手,很少近距离关注过民生。村头的大槐树上,按着牛二的大嘴。三提五统啦,车船使用税,天不亮就开始宣传按时缴纳的重大意义。其实,谁都知道,钱粮一交,屁事没有;不交,牛二的大嘴就一天三晌不休息。震落房梁上的土不算,把一村子的鸡和狗都吓得噤了声。吆喝一停,这才从鸡窝狗圈里出来,叫上几声,看嗓子眼出没出毛病。   牛二的嗓门依然很大。牛二说,这棵树按村规民约,不该归你吴大有所有。如果是你栽的,哪一年,哪一月,村里哪一个人看见过?   吴大有赶紧做谦卑状,递给村长牛二一棵劣质卷烟。牛二不接。吴大有的脸色开始发红。小眼睛,从线状,成了黑豆粒儿——本来就小,一激动更显得小。   这树又不是我偷的。这树长在俺家承包的河湾里。这树本来就是俺家的哩。不信村长你过来看看,小时候李木匠拴过一次牛,蹭掉碗口大一块树皮,现在还有一块疤哩。   吴大有拉正在给他拾掇房梁的李木匠,做证人。李木匠把铅笔塞在耳朵上,磕巴着说。是,是,是有这么一档子事。我心里正盘算给吴大有干完活,少算两块钱。补上蹭树皮的亏欠。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平息了。村长牛二背着手,消失在吴大有的黑豆眼里。新木的香气,正微微散发出来,甜丝丝地飘散在寂静无声的村子里。   房梁,斧斫锯子拉的时候,当然疼痛。可房梁不会说话。再早作为一棵树的时候,风一吹,算是风的代言。说在河滩上有空虚也有寂寞,有生长的疼,也有很多乐趣。每年的春天,醒来,树皮开始活泛,可还是不敢扯皮抻骨地往上长。一长,一疼。木质的年轮由着内在的疼痛。树不知道,人的一生是不是也在一边成长,一边疼痛。小孩子长大了,爹娘就老了,过不上几年安生日子,腰疼腿疼胳膊疼。说不上哪天就驾鹤西游了——那肯定是疼得。树长在河滩上,眼看着村子里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儿子孙子一大帮,身穿重孝地跟着哭泣。喊一声,直上云天。喊两声,挂肚牵肠。喊到第三声,人就觉得死也就那么一回子事,躲不过,逃不了,干脆低头认罪。活好自己的那茬子吧。   乡下人盖房子确实不易。榆树生在乡下,当然知道乡村的辛苦。吴大有,一共生养了六个孩子,天不亮,就像一头牛,在田里做活。小眼睛的吴大有,个子又不高,常常被很多人误以为一只活动在田间的狗,或其它什么活物。你弯腰,他不怕;你捡起一块土坷垃砸过去,正好落在吴大有的鼻梁上。吴大有骂了一句,日你娘。继续,和他的庄稼对话。   吴大有要盖一口房子,土木结构的房子。和很多普通的乡民一样,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愿望。吴大有蹴在榆树下,构想自家新房的模样。正堂屋,偏房,最好住进新房子后,把那张睡了十几年,要散架的木床也换了。在这架木床上,吴大有和他的女人,努力耕耘着属于自己的自留地。不算肥沃,可也算天尽人意,三个儿子三个闺女,要聘礼有聘礼可收,要香火有香火可继。   站在风中的榆树,并不知道吴大有的心思。仍然和往常一样,自己长自己的,生长的疼也有过,快乐也有过,河水就像一面永恒的镜子,照亮榆树的前世今生。小时候,像一个没娘的孩子,弱不禁风;偶尔还会想起,那个曾经攀爬过自己的孩子,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是流落到村庄以外的什么地方,还是仍然在村子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过很多人做反面教材的那种日子。   甚至,榆树会想,人有一天会老去,那么我呢,会不会终有一天,刚好被闪电击中,一劈两半。会不会有一天,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枯朽,像一个老去的人那样,吸多了劣质烟叶,拉风箱一样喘息。当然,树的表现只能是一阵风吹过空荡腐朽的树洞,呼呼的喘息声传了很远。让一只在天上飞了很久的鸟,受到感染。——生命的老去,并不止存在彤红如夕阳般的壮美;一种生命最后的时光,理所当然,应当苟延残喘,度完并不算坚强的一生。   现在,榆树不会做此番感想。像一个人,初来这个世界那样,赤裸着,躺在吴大有家的院子里。木匠李木生,在琢磨了两天两夜后,终下决定,要给村子里最不起眼的吴大有,打造一架上好的房梁。   李木生也注意过这棵树,自从那次自家的牛蹭树以后,李木生,抹了一把泥在树的伤口上。还是被吴大有撵着牛蹄印找到家里。李木生也是老实人,说,我是木匠,专管村子里的树和木头,到时候,你看这棵树想做啥,我给你做。工钱,少算一些。   ——或者只是为了一句承诺?榆树必定要变成一架房梁。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3-28 14:2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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