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的记忆

玻璃的记忆
武志强

　　小时候，我坐在教室里上学，外面有风有雨，但风雨都被玻璃挡在外面了，一块镶嵌在木质窗户上薄薄的玻璃，透明的玻璃，给了我一份上课时的安稳。有些时候，在望着外面的时候，我也胡乱用手指在眼前的玻璃上画些什么，我说不清那些弯曲变形的线条象征了我内心的什么，也许它是要表达我一时的心境，有的时候它看上去是个站立不稳的小人儿，有时候像是在空中飞翔的线条。 　　那时候，无论我憧憬多远，我还得回到现实生活中，回到这间教室，回到这块玻璃面前，就像飞翔的小鸟，飞得再高，再远，也还要落下来，落在屋檐上，落在树枝上，落在校园的地上。上课时分的校园总是安静的，能听到麻雀在外面的叽叽喳喳的叫声，但我一点都不讨厌它们，我总是把那块玻璃擦得很亮，这样在我偏过头去的时候，我就能很清楚的看见外面，看见外面偶尔走过的人影，看见校园里那个有道裂纹的水泥抹成的乒乓球台，它在风雨中，在阳光中，看着它那泛白的色调，想一些寂寂的心思，或者什么都不想。我也爱看那棵粗壮的柳树，它在地上的腰身真是太粗了，要两个同学伸出的手臂才能抱拢它，这个时候再望着柳树上面茂盛的青枝绿叶和那个风雨中不倒的鸟巢，再上面的天空，我总要望尽什么似的。有的时候，我看着玻璃上落下的树影儿，树影儿摇动或不动。我的面影同时浮现出来，在一种深沉的背景中，我能清晰的看见自己的眼神，那双明亮的在笑的眼睛。我看见我的眼睛里有一层玻璃，水一样的透明。 　　这些都是旧事了，是属于一个人最早回忆中的东西，也是他成长中所要面对的经历。我曾想着自己一直能够望远，总有一个神奇的世界在远方吸引着我，能够让我看见。但是现在，我知道，我的目光再也不能望远了。我在现在踮起脚尖，所能望见的也很有限，而且我的目光会变得疲倦，眼神里有些忧郁，内心里茫茫苍苍的，不再有什么向往了，也不再有不平之气，多少故事都已被流云卷走了。 　　今天，玻璃依旧在我眼前，静静的，一动不动。它已不是往昔的那块玻璃，而我早已离开了校园，不再是一名求学的学生。只是和小时候一样，玻璃总是在吸引着我，这种爱好没离开我。我常常站在某块玻璃前，有意无意的望着外面，心头里或许还有一丝的疑问。我在乎玻璃外面的那个世界，而对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往往有所忽略，不去关注。我总觉得有那个遥远的日子在召唤我，让我回到从前，重新坐在教室里，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时间已经流逝了很久，世界发生了太多变化，经历过种种磨难，玻璃还在我眼里透明如初，熠熠闪耀。我们存在的世界就是一个被玻璃包围的世界。一块光滑的玻璃，能让我联想到许多。世界因此可以是虚构的，我也因此可以走出某些困境，不再局促一隅。 　　玻璃所给我的还是外面的那个远离我的世界，我在玻璃的这头，得着一份内心的短暂的安宁。仿佛我是一个容易受伤的人，要求得到玻璃的保护。多少年来，玻璃已深深埋在我心中，建构着我的想象。 　　玻璃的镜面感，就是说玻璃光滑如镜，在生活中无处不在，在哪里都能照见自己，看见自己的面容和眼神，为你呈现一个镜像世界，一个镜像中的你。相比较玻璃中的我，哪个我更真实呢？我疑自己并不是在这个世界活着，而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活着。 　　一个春季的薄阴的天气，我望着玻璃，望着外面灰色的天气出神，不知道在那灰色中会发生些什么，总有些什么要发生吧，我想。我是想了一个好梦，甚至都为这个梦情不自禁地笑了。梦是不可能实现的，尤其到我这个年龄，尤其在我这个人身上。但爱做梦是我的天性，明知道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一想也是好的，感觉上也是舒服的。 　　望着玻璃，我听到岁月缓缓的脚步声，它来到我的门前，又停下来，我等着它敲响的门声，但它竟没有去敲，它是犹疑什么呢？它只是微微喘息了一会儿，然后，又转身离去了，向着它该走的地方走去。我自忖，那是我的岁月吗？它为什么停留在玻璃外面，有些苍老，有些疲惫。 　　因为安静，因为孤独，我在一个玻璃的世界里，隔着玻璃，望着外面。没有透过玻璃看取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因为那样的世界太空了。只有玻璃才能充实它。我总是习惯于这样看着玻璃，顺带的也就看见了玻璃外面，我的目光肯定穿越了玻璃，落在某一点上。那是一个由玻璃所过滤了的世界。看着它，我才能获得一份内心的安宁。 　　春季微凉的薄薄的光阴流过了，但还没流完。我是说，它正流着。我自己内心里已没有了什么期待，只听见岁月缓缓的脚步声，在我身边响起。我回头问着光阴：“都流过了么？”光阴不语，只是缓缓、薄薄地流着，并以灰色来做底子。灰色的，那就是雾气，每一个人走过，在他所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这样的雾气。雾气，薄而凉。雾气就这样被隔在玻璃外面了。玻璃外面的世界，一直像雾一样，那与经历有关，与梦境有关。那是为我内心的安宁做出的准备，我触目它们时，看见它们时，就像是一种自然的流泻。 　　对着那块玻璃，我的沉默保持了许久，我内心的安宁也保持了许久，只是这样的状态还能保持多久呢？在光阴的流散中，感觉生命也似乎都流散了，化为了外面的一片雾。 　　玻璃让我安静着，这就是玻璃的全部语言。在我望着玻璃就像是一种祈祷，一种仰望，是为着让自己内心安宁的，我为什么要把安宁看得那么重要呢？因为只有在内心安宁的时候，我才能写出这些字，而在写不出这些字的时候，我就去寻找一块玻璃，然后望着它。我望着的样子就像是发呆。 　　站着看一块玻璃与坐着看一块玻璃，是不一样的，前者让你觉得那块玻璃也站着，也累。当我坐着时，玻璃也坐着。我自己像是在一直奔波着，终于有时间能够坐下来了，安静地去看一块玻璃。当我走着时，去看玻璃，感觉玻璃也陪着我，在我身边，和我一起走着。为此，今天我特意体验了这种感觉，我走着时，看着玻璃，我好像就在玻璃里看见了我的影子，那影子也走着，和我一样，很信任我的样子，这让我觉得温暖。 　　好多的往事都从玻璃上滑去了，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只有玻璃还在，体贴着我，像是我的一个朋友。当我把我的脸凑近一块玻璃时，我在它上面不自觉的嘘出了一口热气，当我用手指去擦时，玻璃变亮了。那一刻，我感动的想要流泪了。 　　玻璃是静物，有着静物的意义。玻璃的光辉照耀着我，那是静物的光辉。我愿意全身心沐浴在这样的光辉中。我支着颐，侧着头，看着玻璃，那是我的玻璃，我与它在静寂里发生着联系，至少向它表白着我对它的信任。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很多东西离我而去了，我身边只剩下了玻璃，那一块块的玻璃排列在窗户上，告诉我世界的明亮。这些明亮的玻璃照着我，透视着世界的清晰度，也透视着我内心的清晰度。我因此能够看明白自己。 　　我是个普通的人，做过一些普通的梦，我经常梦见玻璃，我在梦中看到玻璃的时候，它总要向我闪现一道白光，仿佛不这样它就不能照见我。我就在想，在死后，我也愿意把自己的骨灰装在一个玻璃瓶子里，那样我死后也能梦见它。在玻璃的光亮里，我相信我的灵魂还没有死去，它依然能够睁开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就像我活着时那样对着一块玻璃，安静地看着外面那个世界。我相信我已经看到了世界。
武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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