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灵

　　生灵
　　　　　　　　　　·浇 洁


　　又在沿河路看到那只白底黑纹的狗了。只要看到它，三五步内一定能见到我的朋友蝶玉，听到她甜腻腻地唤着：“欢欢，欢欢……”那叫欢欢的狗倏地蹿到主人脚边。蝶玉俯身捋着它的毛，尔后便开始和我忘情地滔滔不绝：“我的欢欢是小城的明星，你看又漂亮又温顺！在广场找不到我，它会反向绕圈来找我……”“大凡养狗的人都不吃狗肉，把狗当成家庭成员。狗忠贞灵性，它不会说话，但你说的它都懂。”

　　不会生育的蝶玉完全把狗当孩子养着。她多么无微不至：我每餐都另做新鲜的饭菜给它吃，每天都会跟它刷牙、擦身。它半岁大来月经，一年两次，我自缝了一条卫生带帮它系上。它屁股坐在地上，我怕它经期感染，半个多月，每晚临睡前用淡盐水跟它清洗。有一回它生病，我急得半夜抱它上医院……

　　总记得多年前看过的一句话：“爱一个人要像爱宠物那样去爱。”如果我们对待自己的家人能如此关怀体贴，何愁和睦温馨呢？

　　小时候不听话，奶奶总会如此吓唬我：“卖你去诱海参！”说的是，早先有的人家困窘，孩子养不活，忍痛卖掉。买主把买来的孩童养得胖乎乎的，缚放到海里当诱饵。饥饿的海参喜噬孩童的血，它有着蚂蟥一样的吸盘，闻到人娇嫩的气息，一只只争抢着扑吸而来……

　　因而爱一个人要像爱宠物那样去爱，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要求你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有能力有责任心。而爱本身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一次，蝶玉遛着狗和我说：“有那么几年，瑶平是我的主宰，我是他的开心果。一看到他，我就像现在的欢欢似的围着他撒欢。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和别的女人相好。多少个夜晚，我望着天花板数‘羊’到天亮，日日夜夜都头痛。以至愁坏了一只肾，不得不做了摘除手术。那段日子，尽管他讨好地炖好鸡，我仍咽不下。不知怎的，一离婚，”蝶玉说到这，眼睛一亮，望着我笑，“欸，同样的东西，吃到嘴里真香，真好吃！”

　　蝶玉灿烂的笑脸，颇有点时光倒流的青春风韵，“我现在的老公对我是真心地疼，在他身边我心安安稳稳的，娘边女一样，家务想做就做一点，不想做，他样样会安排好。不像我的朋友玲玲，离异后，当情妇，像件物品被男人包来换去。而今人老珠黄、心无所依不说，大冬天，好端端地散着步，袖子捋起，撩起羽绒服，大庭广众之下露出前胸，笑嘻嘻地说，‘让阳光晒晒补补钙！’”

　　受宠的人是幸福的，幸福像水面升起的朝阳，掖不住迷醉的光晕。

　　我认识一位老领导，虽六十多，仍有白里透红的脸色，两只眼睛山雀一样溜亮，脑后扎着一条乌蛇般摆动的麻花辫子，显得年轻、精神。

　　她养过两只鹦鹉。那鹦鹉很惹人爱，竟把别家的鹦鹉唤引了来。两只成三只，三只变四只。她喜出望外，又买了一个鸟笼关养。没想过了两天，全飞了。原来，鹦鹉很玲珑，用嘴叼起门栓打开了笼子。

　　稍后，她又养过一只小乌龟。养了三四年，由鸡蛋般小长成碗碟大。慢悠悠、万事不急的样子，让人喜不自禁。每次听到主人开锁的声音，它就会盘着憨憨的身子，“趴趴”地赶到门口迎接。一次她去外省开会，匆忙中忘了在盆里盛上水。大热天的，半个月后回家。乌龟趴在卫生间的便缸里，头长长伸向窄小的缸口，生生渴死了！这次失误，让她伤心念叨了好一阵子。

　　说起自己的宠物，那心灵秘密的蓓蕾，领导头头是道：“你们知道么？动物也有同性恋。我养过两只鸽子，日久生情，常常你亲亲我的嘴，我吻吻你的嘴，互相啄理羽毛。我开始以为它们是一对公母。岂料有一天，两只鸽子同一天生起蛋来。我特意去买了两只公的来。想不到，那一对情人对这两只公鸽不理不睬，卿卿我我如故。这两只公鸽也蛮有本事，见它们不搭理，就把别家的母鸽引到自家笼里来，赶都赶不走。听人说，鸽子助旺不扶衰。那几年，我家的日子过得特别顺……”

　　看样子，养宠物犹如读书，能让人变得智慧、宽容。再说，茫茫人海，除了血脉亲情，已难觅恒定、温暖的情感，冷漠、无常像流行病毒，让人防范不及。某些珍贵的品性被欲望饕餮后，人，在某种意义上已逊于动物。

　　近来读到这样一则真实的故事：九江市林业汽车修理厂，有个名叫傅文启的门卫，收养了一条狼狗，半年后，被喂养得彪悍硕壮，威风凛凛，故取名“赛虎”， 且挑起了半个门卫的担子。2003年11月，傅文启的同事在市场买了一只死土狗，厨师剥皮炖了，准备给三十多个职工尝鲜。面对喷香诱人的狗肉，赛虎使出浑身解数，多次冲大家吼叫、长嚎、拉扯……欲告之有毒，但“劝阻”未果。紧急关头，依依舔别自己的四个幼儿，毅然以身尝毒。赛虎用死警示，救了三十多人的生命。它死后半年，忧伤过度的傅文启也追随而去，年仅58岁，并按他的遗愿，葬在赛虎墓旁。

　　宠物与人相依的忠诚竟到如此地步！世间万物，哪怕顽石劣土，只要给予爱，无不让人感受到自然造化的神奇与物性的尊严。怨不得，春秋时期的斗鸡、唐宋清时的蟋蟀，遍及全国风行一时。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如此宠物何不如弯下腰给力身边需要关爱的人。

　　大千世界，宠物救主的事数不胜数，可也有为了宠物不惜舍弃一切的。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阿富的贞操》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战乱时期，一个女主人逃亡中忘了带上自己心爱的花猫。她年轻貌美的女佣人——阿富自告奋勇，雨中冒着生命危险回家寻找。家中躲着一个带枪的叫花子，贪恋阿富的美色，威吓她，如若不交出贞操，就杀掉花猫。阿富竟然答应用宝贵的贞操换取花猫的性命，只因如不这样，“心里过意不去”。叫花子起了怜悯之心，没有凌辱她。后来，叫花子当上了将军，阿富也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丈夫很爱她。在这个故事中，阿富似乎也成了主人圈养的宠物，懂得知恩图报。这篇小说震撼了我，让我想到痴爱与忠诚的代价，想到世间万物的牵联，想到人性本善的力量，想到时间的魔幻戏法……

　　生活是一张潦草的米浆图，只有在某种特定之物的点染下，才显现该有的清晰。我难以忘怀的是小时候家里的那头水牛。父亲是个慈善的人，对于家中的主劳力——牛格外珍爱，近乎于宠，总是想方设法让牛吃饱睡好。冬天没有可吃的青草，父亲要么拿细糠拌仔谷（半瘪谷）用温水调好，要么把萝卜红薯刷成丝煮熟晾温了喂它，栏里常换干爽的稻草，不像别家的牛，霜冻天，住四面敞风的草蓬，睡烂泥浆。逢年过节，我们吃什么，牛就吃什么。母亲总是说，我家的牛吃得比猪还好！所以那头牛被父亲喂养得膘肥体壮，走起路来像匹马似的，“嘚嘚嘚”格外轻快。犁田耙地时，父亲从不用像别人那样拿竹鞭狠狠地抽打，只需轻轻一吆喝，牛就会把要犁的田翻得又深又平整。累了休息时，父亲会把牛牵到有水有荫的地方，尔后抽出别在腰间的长竹烟斗，边美美地吸烟，边和牛唠嗑，那神情俨然与好友拉家常。那牛特别聪明，只要父亲拿出牛鞅，牛就知道要去干活了，会自动跪下前两腿，低头顺角让父亲轻意地套上。农闲时节，去山上放牛，我们只需清早把它放上山，无论多远，那牛从不用我们像村人那样翻山越岭地找上几个小时，傍晚了，会认得路自己回家，不必担心它会去偷吃别人的菜和庄稼。

　　这头牛和我们朝夕相处了十二三年。母亲说，牛老死的那天，牛和父亲静坐对望着，眼中都淌下了浊泪，且每天必烟的父亲，难过得一个星期没抽烟。

　　对于猫和狗之类的动物，当年清贫勤劳的村人，根本就没有多余的闲情去照管，也没有剩余的食物去喂养，更谈不上宠了。养猪，纯粹是为了过年零存整取。养鸡，是舍不得掉下的几个饭粒。养狗，无外乎是为了清扫小孩子的随地排泄物，当然，训练后用来上山赶取猎物的“发山”狗除外。

　　相对于这些，养在家里碍手脚又影响卫生的动物，我喜爱的还是花。花不会像我家看门护院的黄狗那样，我砍柴时来山脚下迎接，拔猪草时不离左右地相伴，但它是那样静谧地撩动人心。

　　我和母亲最爱的，是老屋前后那些散发幽香、不用耗神管理的“野”花了。只要胡乱撒一把籽，就会在墙角石缝露出粉红笑脸的胭脂花，我常用它搓揉了搽指甲；侧门水井旁野生的紫薇，我们叫它癞痢花，最会招惹蜂虫，“嗡嗡”地吵闹不休；牛栏边废砖瓦堆里，不经意间开出的大朵大朵蓝紫色绣球花，我和母亲怄气时把它扯碎了泄闷……年少的我张扬懵懂，就像抛掷贵如春雨的光阴，青涩、残忍，直到母亲从外地讨来一株月季。这月季大如托盘，形似玫瑰，美艳恣肆，俗称“花中皇后”。因为扦插时，母亲在坑里埋了半拖箕鸡粪，这年五月，月季长得足有一人多高，一下子绽出十八朵，全是含苞待放的俏模样，风姿婀娜。我看书累了，瞧她们一眼，立即神清气爽。一天黄昏，一位邻里大婶到我家串门，临走时看花漂亮，胡乱掐去一朵。料不到，过两天，另十七朵花齐刷刷凋零枯萎，竟连根而死。月季本是耐活的花。母亲说，这月季是气死的，它和人一样会怒会笑能感知。随后，母亲和我聊起了她小时候的一件事。

　　在浙江老家院门前，多年来长着一株蜀葵花，又叫一丈红。茎高二三米，修长挺立，直射蓝天。总状花序单生于叶腋，由下而上，次第开放。硕大的花瓣，白瓣红芯，红中噙白，锦绣夺目，且花期很长。外婆称它“门神花”。一年，门神花发了三根茎。三串花像三位靓丽的少女，妩媚娇艳。这年初秋，家里闯进几个日本鬼子，看到花，竟用刺刀胡砍乱刺，眨眼间，枝残叶落，香消玉殒。蜀葵花，分株、分根、扦插、播种都能活，栽种后，来年春天会自发生长开花。奇的是，这株接连开了十来年的门神花，被日本鬼子刺砍后，没过几天便连根而死。

　　“纵教雨黑天阴夜，不是南枝不放花！”花是有骨气、有灵魂的，乃天地灵秀所钟。每每回到老屋，看到自长自艳的胭脂花时，我都会想起浙江老家那株卓傲高洁的门神花，沉默良久。

　　它们，我们所宠所爱的生灵，裹挟着神迷气韵的生命，是流浪身躯之外，或静若花草或动如脱兔的一个个我们，偶尔被伤害，更多是感动，那穿越自身溅起的细小波浪，像内心擎起的火把，驱逐着光阴囤积的黑暗与无奈，把脚下的日月照得铮亮。　　

　　亲爱的，沿着古老的印迹，穿过那片迷茫的树林，你就能找到我。 　　

　　于是，天地清明，欢乐流淌…… [ 本帖最后由 浇洁 于 2011-3-26 08:2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