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小记】一些钩沉

一些钩沉
　　水泽和丛林都令人欣喜，水边的丛林更令人流连忘返。若说家乡是养育我的水泽，那么乡语是启蒙我的水边丛林。最喜欢赤足走在乡语的丛林里，翻拣那些亲切的词语,打量着它们的脉络，时不时像只雏雀学着拿捏音高音低，嫩一声，锐一声地展喉，将乡语串成歌，随心飞，随风扬。
　　开先，起先，是家乡话里表达起始、开初时用的两个词，小时候我用开先而不用起先，大概是年幼时便于发音而形成的习惯。上学以后才知道开先是方言，开始总以为方言土得掉渣，决不能用在作文中，此后言语里用最早替换了开先。屋后受人敬重的徐奶奶，村东一肚子《山海经》和《封神演义》的姑爷爷，都用起先而不用开先，可见起先更高级，但小孩子都不用起先一词，下意识里将起先定为老人们的专用词。后来学到了起初一词，委实被那个初字给征服了。初，女子裁衣之始也。料想那个古代裁衣的女子必是胸中有了衣服的模样，面对一匹刚从织机上卸下来的白布，凝神屏息，神情笃定地一剪刀下去，便开创了一个世界。
　　母亲买裤料时总和身量跟她差不多的妇女合买一块布料，让布店里那个会裁剪的老大爷套裁，那样合料，关键是省钱，母亲管那卖布的方式叫开片。开，多庄严的字眼，跟开山开河、开天辟地一个路子。让人浮想联翩，先是有了天地，再是盘古化作日月星辰、山川草木，就像我家乡的那块沙洲地，开先是由湖里江里讨生活的先民们沿江而下，入湖口，登沙洲，筑起茅檐农舍，兴起桑麻，种上稻麦，开垦出田畴阡陌，挖出水井沟渠。沙洲上有了村落，很快有了村庄，有了小镇。不必计较是主动还是被动，不知何时起开先一词令我想着走近祖先的心灵，想着侧耳倾听祖先的声音。
　　鸭蛋青，虾青绿，藕蓝，常挂在乡亲们嘴边的一组词，是水乡特有的一组颜色，泛着女性的温润色泽。

　　鸭蛋青有多软，有多硬？那是鸭们提炼了湖波的眼神，摄取了青螺、水草的色素，而沉淀在碳酸钙质的鸭蛋壳上。
　　虾青绿能润到什么地步？就像鲜活的青虾润到半透明的程度，又仿佛笔尖饱蘸了清水将挤在碟底的花青化开去的颜色，色泽绝不浑浊。
　　藕蓝是怎么个蓝法？普普通通的一种蓝色，却调得动人的视觉触觉和味觉，比瓦蓝的天色要爽滑，比藕粉要细腻，竟叫人咂摸出醇酒的香糯来。
　　我佩服开先把鸭蛋青、虾青绿、藕蓝等字眼拿来用的人，真是个明白的人啊，将那些颜色叙述得再清楚不过。湖滨人家，户户养鸭，有水的地方就有鱼虾，浅水处不是苇荡就是荷花荡。鸭蛋、鱼虾、莲藕这些水乡的土特产，经年累月地跟水乡人度时光；青花布的被面、青花布的衣衫、青花布的首巾围腰，跟水乡女子熬岁月。开先是哪家的女子穿腻了青花布的衣衫，最早想到了缝一件鸭蛋青的小褂？那眼光就选了虾青绿做件背心，选了藕蓝裁条裤。鸭蛋青，虾青绿，藕蓝，将颜色叙述到可触、可观、可食的程度。小时候生活在乡语的怀抱，体会不出这些涵着灵性的词语的活色生香来，居然有些嫌弃它们土气。离开家乡后，才老是想着它们对自己的滋养，原来它们早植入我的血液骨髓！提香红、梵高黄倒是洋字眼，对它们却怎么也不能生发出深深契情，那种陌生的感觉岂止是因为距离？
　　我常常想到一种现象，无论是母亲、妈妈、母妈，还是mother或是mum，都离不开鼻音m，在母亲这个词上地域仿佛失去了作用。你想，一个幼儿见了母亲必是满含感情，撒娇、欢喜是免不了的，情急之下软腭下垂，气流从鼻腔里逸出来，本来闭着的唇张开了，发出的两个音节正好是mu ma 。在我的家乡母亲的口语正好是母妈，赶巧是赶巧了，也的确妙不可言，母妈一词本色地呈现了人之初的婴幼儿时期，说它质朴肯定没错，说它科学也不为过，说它艺术还是恰如其分。
　　我的乡语中母妈的儿女也有着出神入化的词来描述。女儿叫妹头，其势力范围可以蔓延到女孩，甚至是生儿育女的女儿在父母的嘴边还是娇嫩的妹头。我总一厢情愿地认为妹头一词的由来是和春天有关。也不知是何年月里的某个春日，春草如水淹没了土岸，明眸善睐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忙于在沙洲岸沿边掐马兰头或草头。一地的嫩草新芽和芽花苞苞般的小姑娘，连春风也说不清倒是以一掐出水的草头来形容小姑娘的水灵，还是用明眸雪肤的小姑娘来比喻草头花芽的鲜嫩更恰到好处？春水也说不清，尽管小姑娘忙于摘芽掐花，总没忘了探岸戏水和临水自照，还是人活泛，有个观者便取了小妹妹中的一个妹字和马兰头中的一个头字组成了妹头一词。内行一眼看出它是直观表达豆蔻年华的意象，比小姑娘三字更具艺术魅力。可想而知，妹头一词便像春风吹绿大地一样传遍了村头村尾大巷小巷，连燕子也将妹头一词学了去，歪着脑袋在屋檐下呢喃着：“叽呖呷呖叽，妹头伢力别淘气，淘了气，明年春天不来你家里。”
　　鱼米之乡衡量小伙子是不是做生活的好手，是看他能不能扶得犁罱得泥？这两项能耐显然成了有妹头的人家选女婿的标准。好小伙儿好就好在一个力字上，肩能挑手能提是农家男孩必备的素质，手无缚鸡之力的儿子将来怎么能耕种渔猎？既然这方水土上作兴称姑娘为妹头，岂能没有脑筋活泛之辈将小伙儿唤作伢力？这样的情景也少不了：想必是个祖父或是个父亲将襁褓中的男婴举过头顶，嘴里喃喃着：“小伢力，爷爷（爹爹）家小伢力。”那神态仿佛举起了一轮太阳，举起了一座大山。
　　乡语的丛林，单是一些词语的色彩就令人目不暇接，比方鹅黄鸦青、葱绿柳黄、豆绿竹青，蟹壳青松花绿……那层次、明暗、深浅岂能说得尽，至于它们的起源、命名法则，真不是我能钩沉得来的。它们本是时间之手像播种一样将它们洒落在一个个春天里，那一方方水土上居民的生活方式、情感寄托、喜好厌恶的沃土上便生长出歌谣般的乡语丛林。我幸运，多年来赤足走在那片沙洲的词语丛林，领受了乡语乡音的滋润灌注。我感激，走在无数个今天里，始终有祖先的声音陪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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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苇岸-弦歌 于 2011-3-16 19:1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