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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鸭绿江那边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鸭绿江,载着丹东城的五色霓虹,悠悠地流淌。江那边的新义州,也有一小块霓虹。霓虹两侧,便是黑漆漆的夜,无边无际。也有几点灯光在黑夜里闪烁着,好像几双神秘的眼睛,向江这边张望。

      我站在鸭绿江畔,与那几双神秘的眼睛对视。

      对于他们,我并不陌生。我生活的地方,就有很多人说着他们的语言。这些很久很久以前移民过来的人,勤劳,朴实,干净。在大家都种旱田的时候,他们就以种水稻为生。但我以为,与他们关联最大的,不是这些移民,而是那些最可爱的人。最可爱的人这个称呼,是从一篇战地通讯传开的。很多最可爱的人,还未洗去战火的硝烟,就跨过鸭绿江,把最后的鲜血洒在江那边。

      老胡太太的二儿子就是这样一个最可爱的人,他把自己年仅19岁的生命,奉献给了那片土地。一到春节,就有一帮人敲锣打鼓给老胡太太拜年。老胡太太的大儿子笑呵呵地迎出门来,从他们手里接过慰问品,说些感谢的话。老胡太太则一声不吱地坐在炕上,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人们。我从记事起就知道老胡太太是烈属,敲锣打鼓的一来,就从家里跑出来看热闹。拜年的人走了以后,老胡太太就开始掉泪。核桃似的老脸抽搐着,越加难看了。老胡太太和大家不太来往,总是躲在角落里看人。大人们说,老胡太太性格古怪,是因为二十几岁就守寡的缘故。

      邻居们谁也不知道老胡太太的二儿子叫什么名字,也没人问起过。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当兵的,什么时候牺牲的。也没人知道他结过婚没有,恋过爱没有。老胡太太早已经作古,她的大儿子也不在人世了,这件事我已经无从问起。那个十九岁的英雄,成了我心底永远的迷。

      鸭绿江水,无声地流淌着。当年的呐喊和厮杀,早已被江水吞没。英雄的故事被写进书里,被刻进心里,或者被人遗忘。

      我伏在栏杆上,向对岸瞭望。对岸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想,即使有,也传不过来。

      江这边,却是灯火辉煌,人流如织。临街的商铺都在销售朝韩两国的商品,播放着朝韩两国的歌曲。江边的小商贩,大声叫卖着朝鲜烟,高丽酒。游人一边品尝朝鲜打糕,一边把好奇和关切的目光频频投向对岸。

       我在人流中左顾右盼,希望能与几个朝鲜人不期而遇。

      中朝友谊大桥旁边,有一截断桥,是抗美援朝期间美国炸断的。大桥和断桥上的霓虹灯,在漆黑的夜里,闪着梦幻般的美。人在梦幻般的夜色里徜徉,心也自然跟着梦幻起来。


                        二

      白天则是另一番景象。

      横在眼前的鸭绿江水,白亮亮的流向远方。对岸的房子和树木清晰可见,仿佛几步就能跨过去。我登上断桥,想离对岸更近一些。断桥的前方,好像有一个游乐场。从望远镜里,看见一群年轻人,光着膀子,挎着游泳圈正准备下去游泳。我想看看他们的表情,可是怎么努力也看不清。

      我努力想象着江那边的情形。我把听来的只言片语连接起来,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描绘。我把改革开放前的状况回忆出来,一点一点寻找相似的地方。可江那边的情形,依旧模糊不清。这个特殊的国家,把自己包裹得太严了。而越是严,越让人觉得好奇。终于,我登上一艘开往朝鲜的客船。

      这是一艘装有百十来人的客船,只能深入朝鲜境内八公里。我和丈夫几乎同时决定,八公里也值得一去。
      就要上船的时候,看见江边立着一块牌匾,其中一条写着:禁止向朝方人员抛掷物品。
   
      我立刻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这次出境不是普通的旅游,而是带着特殊的使命探险。前方到底是异国,我不知道这个船仓里,会不会有一梭子子弹突然射进来。然而我又是那么兴奋。那未知的前方,或许有我想要的答案。

       最先看见的是岗楼。这座蓝绿色的小二楼里,站着荷枪实弹的哨兵。导游说,这些哨兵,不仅保卫他们的国家,也时刻防止自己的同胞出逃。除了明哨,还有暗哨。岸上还有一个身背长枪的军人沿江巡逻。巡逻兵身后,是大片大片的庄稼,种的全都是苞米。

       绿油油的苞米地前,有几个农民在劳作。一头黄牛,在江边的草地上,低着头悠闲地吃草。卸下黄牛的两轮牛车,在一旁静静地斜立着。

       这情景,隔不远就有一处,熟悉而又陌生。

       要是我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是贫困的,我一定会说,这情景多像一幅油画,多富有诗意啊,说不定我会写出一首唯美的田园诗来。

       可是我知道了。

       朝这个港口来的路上,看见江里有两个年轻人弯腰摸鱼。出租车司机纠正说,他们是在摸螃蟹。拿螃蟹和咱们的人换粮食。你看见那条小船了吗?司机指着江里的小船说,他们不是打鱼的,是等着换东西呢。他们缺粮食,缺大米。他们手里捧着大米的时候,浑身都在颤抖。

       我的眼睛有点模糊,心也隐隐的发痛。

       我们也缺过粮食。我是六一年生人,我在娘胎里就挨饿。我们这一带的老人,把六一年叫“吃淀粉那年”。我不知道母亲都吃了什么,竟让我活了下来。

      那时候把大米白面叫做细粮。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天天吃细粮。弟弟没有奶吃,母亲就在贴大饼子锅里,给弟弟蒸半小碗大米饭。母亲一口一口喂弟弟的时候,我就坐在旁边等着,等着母亲把弟弟吃剩的大米饭给我。粮食不够吃的人家,连这几口细粮都吃不着,他们把粮店供应的细粮一律换成粗粮,为的是一斤细粮换来二斤粗粮。为了让全家人都能填饱肚子,有的人家常年不吃细粮。

      城外有个军马场,我小时候特别嫉妒军马场的职工。有人说军马场的马吃的都是黑面,我便暗暗地想,那些职工说不定也偷着吃黑面呢。

      天天吃细粮的愿望,二十多岁的时候才实现。现在又过去这么多年了,一想起上顿吃苞米面,下顿吃苞米碴子的日子,仍旧心有余悸。所以我此刻写不出唯美的田园诗来。比眼前的景色再美,也写不出来。


                          三

       客船继续在江心前行,两岸的景色也跟着不停地变化。

       镜头里出现一条旧船。船尾按着一个红色的小柴油机头。两个男人正往船上拉渔网。后面还有一条小船,也按着柴油机头,一个男人背倚着船帮,双手抱着头,很悠闲的样子,另一个男人则坐在船舱里,一只手拄着下巴。看不出来他们心里想些什么。

       插着中国国旗的快艇,在他们身旁呼啸而过。快艇上坐着的,都是身穿橘黄色救生衣的游客。游客的脸,一律面向他们。他们则面无表情,大概是看惯了这些飞来飞去的快艇。不知道他们最初看到这些快艇呼啸而过的时候有何感想。      

        江边出现一座灰色的大房子,起脊,大檐,有一种含蓄的美。我不知道朝鲜的建筑风格是什么样子的,但是看见这座房子,立刻就认定,这就是朝鲜风格的建筑。屋子里走出一个白衣女人,乌黑的长发随意绑在脑后。她向门外的几个人走去,和他们说着什么。

      导游说,这是朝鲜负责进出的关卡。

      从这里走进中国的朝鲜人,都做些什么呢?做生意?购物?他们从一个肃静的国度,突然来到热闹的中国,会不会眼花缭乱呢?

      我昨天在丹东的大街上,看见好几辆体型硕大的卡车。有人指着说,这是朝鲜的车,来购货的。我好奇地朝驾驶室看去。司机都很清瘦。高高的驾驶室,使他们显得更瘦。

      人真是奇怪。大街上车来车往,有的是司机,胖的瘦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谁也不去注意。一看是朝鲜的车子,就注意上了。那些司机明明和我们一样,都是极普通的人,我却觉得很神秘。
      
      正胡思乱想着,船突然停了。窗外的景色告诉我,这不是码头。来的时候太匆忙,没详细了解这次的行程,只是听出租车司机说,今天是开放日,能看见朝鲜人卖东西。这船也没靠岸,怎么看朝鲜人卖东西呢?

      窗外忽地靠过来一条小船。一个身穿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从船仓里站起来。男人的眼睛很大,但不是中国式的双眼皮,而是很大的单眼皮。挺直的鼻梁,微黑的大脸,给人一种坚毅的感觉。他的眼神特别犀利,犀利中又带着几分惊惧。他伸长了脖子,向我们看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珠,飞快地转动着,似乎在我们中间寻找着什么。

      他在寻找什么呢?觉得中国人新鲜吗?船仓里确实坐着几位摩登女郎,夏日的裙装显得她们更加摩登。他在看她们吗?我站起身来,仔细观察起这个异国男人。

      导游用朝鲜语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问大家,有谁要买朝鲜烟和朝鲜酒的?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出租车司机说的开放日卖东西。导游也没说什么开放日,我想,一定是司机为了揽活,才编造了什么开放日。     

      买东西的人很多,好像他们事先就知道有这个环节。导游从这些人手里接过钱给那个男人,男人便弯下腰,从船蓬里取出一条烟或者一瓶酒,递给导游。船蓬的布料很杂,已经分不清是什么颜色,只认出来一块深灰色的包装软布。我顾不上看商品,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好像很警觉,一有空闲,就拿眼睛盯着我们。

      他的眼睛突然露出了怒色,右手猛地伸向窗子。我吓了一跳,急忙向窗子看去。一个小女孩正在拍照。他伸出去的手,在拍打这个小女孩的手。小女孩收起相机,他才退了回去。其实导游刚才已经交代过了,让我们把相机收起来,朝鲜人不喜欢拍照。小女孩大概不太懂得其中的厉害,惹得朝鲜人发怒了。这时候我才明白,他用那种奇怪的眼神在船仓里搜寻的,不是什么摩登女郎,而是相机。

       隔一小会儿,他忽然向我看过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带着愤怒,并且用手指着我。我急忙低头检查自己哪里不妥。相机在兜子里放着,没有什么不妥。我突然想到了身后,于是猛一回头。有个女人在我身后正偷偷地拍照。我急忙制止了。

      一个封存了好几十年的名字,猛地蹦出我的脑海。

      我那时还在上小学,和刚才拍照那个小姑娘差不多大。大街上的广播喇叭突然冒出一长串外国人的名字:安东尼奥尼。这个安东尼奥尼是意大利的著名摄影师,在我国拍摄了一部纪录片《中国》。播音员说的大意是:安东尼奥尼专门拍摄我国贫穷落后的地方,意图丑化中国的形象,污蔑我国社会主义制度。这部片子我们当时谁都没看过,播音员气愤地说,我们就气愤地听。安东尼奥尼,这个奇怪的名字,收音机里说,广播喇叭说,宣传车里说,工厂说,农村说,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说。我在作文里也在说:帝国主义亡我贼心不死……


                               四

       船仓里再也没有人拍照了。都站起来,伸长了脖子看。朝鲜人继续卖他的货,手里的钞票已经攥了一小沓了,不知道这钱是属于公家还是属于个人。

       导游喊了一圈,看看没有人买了,就说了一句朝鲜话,大概是向他报告这个消息。他立刻钻进船蓬,又从另一侧钻出来。他回头看我们的时候,眼神仍旧很惊惧。他调整一下位置,小船迅速地驶离了。这个迷一样的异国男人,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江水依旧平静如初,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有快艇漂过来的时候,才掀起一片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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