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萝卜

　　　　　　　　　　　　满地萝卜


　　那个四月的夏天，树冠的绿没有鲜艳完一茬土地。一场孩子之间的恶斗，演变成他的一次失踪。他想着离家出走，父母一定会发疯寻找自己。这么想着，他发现什么也做不了。

　　他梦到萝卜长出樱子。他想抓住樱子，拔出萝卜。他一定是口干舌躁，渴望萝卜清脆的口感，以及滋润五腔六腑的舒爽。但是，这是大人不允许的。他来来回回地踱步，折磨了自己许久。水草，天空，乃至于一颗长着茂盛樱子的萝卜，在面前摇晃。他不想这样，却又必须这样。他觉得那个没有成熟的秋天，有了最初的叛逆。

　　怀揣着樱子金黄后，萝卜出土的日子,他离家出走。“那里只有一条道路。”“为什么只有一条道路呢？”一条路也许是对的，走着走着就错了。那不是自己要去的地方。他迷路了。两天时间，在一个山坡上睡过来。

　　太阳出来，朝到山头时，他看到了怀抱的一个梦幻。那些树长满了下山的路。他走出的线路被什么改变了。那棵树不能永远以盈绿的姿势看着天空。一个季节，和无数个过去的季节，那么类似，几乎都消失在同一个时间。

　　他不能看着一棵树终老，一棵树只能从他的世界离去。他还想，如果他不离去，需要多少时日，陪伴到一棵树的终老呢？但是，只要他想，他是可以实现的。其他的事情就不行了。

　　坐在山顶，看山下的三叉路口。朝北朝南，有分叉的路。他端详着一条看上去最宽的路，那是他走过去的唯一选择。想着想着，他就在山坡上睡着了。夜晚的灯火，在他的睡梦中，那是一片明亮火光里的温暖。那些自由徜徉的飞娥，轻盈地悬浮在灯火周围。它们靠着热量，靠着美丽的梦。

　　一个又一个个的飞娥，冲向那团明丽的光焰。它们舞姿优美，灿烂之极。而后它们陨落在灯火的周围。在梦想高潮的实现里，它们消失了生命。在他想来，那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他很想模仿飞蛾的姿势，那么想着，他做出了那样的姿态。在灯火闪动的刹那，他就冲了过去……忽然，世界漆黑一片，火焰没了。他惊醒后，想到：飞蛾扑火，如果火焰没了，怎么去扑？

　　每个做梦的人，都会朝着幸福。一个人走过半生，发现土地上已是一片废墟。他想：你知道我半睡半醒，趴在地上，看埋在泥土里的萝卜的缨子。昏暗的天空下，它们也奄奄一息。呼吸从一团浑浊中，响起来。呼吸声迅速被泥土吸到它无边的肺腔里。一个孩子，装着他的梦。站在树下看天空。一群鸽子从天空飞过。翅膀划出一条白色的线路，而后白色就融到天空里了。

　　他们说：生活是忍耐。这是一种磨砺，一种卑微。一直想着会要到自己最想要的。他想，在自己心里，有两个月光宝盒。一个上帝已经为他打开，在拥有的过程中，另一个还在等待开启。 而开启之后，就是那片长满绿色萝卜的土地。

　　成年之后，他只是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或者那是另一个人的。从移动的影子里，传来她的声音。缓慢，像一列在睡梦中的列车，开过一个又一个夜晚的时间。那里，一片虚无的土地上，满地都是长满绿色缨子的箩卜。

　　总在那样的时候，他回到少年。躺在两棵槐树之间，绳索做成的秋千上。虫子响声，越过十几米距离，朝这边辐射过来。他立即觉察到那光，来自某个角落里的光，来自童年土地上，长着青翠樱子的萝卜，那多像后来一个人的存在状态啊。那来自土地里的声音，在昏聩之时，立刻将他唤醒。

　　他想自己大概长久地呆在一座庞大监狱里。他种植了花，迷天的香气，轰然响起。而自己站直了，还是倒地进入泥土——那是一个美丽的死亡符号吗？总之，如果没有时间作为结束符号，他会将一生缩短在那烂漫的旷野。他想自己不必有今天的出逃。他不愿意相信所罗门之说：普天之下并无新事。回过头看，那一切怎么能轻易说出来呢。现在，他经历的仍要重复人类发生过的细节。看上去，他的一生并无特别。现在，要说的是那么多的记忆，在身上重演。

　　现在离童年很远，遍地萝卜变成漂浮的云朵。它们仿佛离未来也很远。他知道文字伟大的命运，选择远方的亲近。而那一切，显然都来自一棵树木与森里的分离。他看过那些在战争中离去的人，目光里充满了和平的安详与宁静。正是这种距离，把生活变成了一种“逃”的方式。

　　一个深夜，他推开了虚掩的门。他说：你在。沉默片刻，他听到了“在”。门锁的声音响过之后，那扇门在一阵轻微的动静过后，闪开缝隙。门开得很大，他走了进来。室内的灯是明亮的。看到这个少年失踪的人，他想起了一句“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的地点是树林。”那一定是一个春天。从一片水草上走过，他重又看见萝卜被雨水淋湿过的嫩芽。一瞬间，长成了满地白色的萝卜。
　　　　　　　　　　　　　　　　　　　　　　　　　　　　　　　　201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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