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人三重境

　　晕有三重境。这是晕人说的。
　
　　其实村子里的晕人并不少，惟独晕人善于思考，会总结。能喝，还把晕分出了境界。菜无佳肴，酒非杜康，地点也不要太挑剔，晕人坐在村前的大槐树下，从早晨的第一缕霞光染红田野开始，刚从树上醒来的鸟儿，很有旁观者的兴致，看晕人熟练地拧开酒葫芦，流下新的一天最细最长的一股酒。
　　第一口酒，要品，要呷，不要太猛。就像过日子，下猛了力气，一辈子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伸腿瞪眼去了南岗子。你说说看还有啥意思。眯着眼，就着第一缕光鲜的风，或许还有丝丝露水的气息，这样就对了。清晨的露水，刚刚醒来的草，还有那么一两声叫醒茅店月的鸡鸣，都混淆在清澈的酒浆里。这酒呀，看上去和水一般模样，看久了，很有可能看成一个俊俏姑娘。俊俏姑娘你知道那是啥味儿——那一年晕人第一次登老丈人家门，玉秀她娘那叫一个俊呦，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模样那叫一个周正。远远地看见晕人来，穿着李东邦家借来的牛皮鞋，胡新生家借来的呢子大衣，水汪汪的小脸蛋，一红，一笑，一蹙眉，转身回了里屋。再也不肯露面。可晕人是谁呀，晕人就是晕人，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天算是喝了老丈人家的第一顿酒。醉翁之意不在酒呀，古人他妈的说的真好，算是说到了晕人的心坎里。
　　晕人自顾自地说着话，对着酒葫芦使劲吸了下鼻子。酒的香，俊俏姑娘的醇，一下就打开了三魂七窍，想不陶醉都不成。第一口酒，要回味——哧溜一声，细细长长。先是沾上了舌尖，打翻了味蕾，渗进了槽牙根儿，在上腭轻轻一转，又打了一个回旋——晕人怎么舍得往下咽呢？这第一口酒的香味儿实在好得很，就像打满囤的粮食，就像自家田里饱盈盈的谷穗，黄澄澄，沉甸甸，就像和当初没过门的媳妇第一次亲嘴儿。 　　晕人记得那香。那顿饭呀，酒是有，可第一次登门，在老丈人家吃饭本来就有些不妥，怎又能往晕的高境界奔。要就要得是刚刚好，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脸上飞起了红云，有一种憨憨厚厚的傻。未过门的媳妇叫巧贞，一闪身从里屋走出来，故意飘来一眼水汪汪的笑。有一种甜，有一种春心荡漾，有一种梦里曾经无数次痴傻的念想。瞬间填满晕人的心房。 　　那天吃完了饭，怎么好意思拍拍屁股走人呢。老丈人有些心满意足，或者还有一些事情不放心——这小子才二十出点头，咋就学会了喝酒？可不能让闺女嫁给一个晕人，到头来，日子不像日子，穷的叮当响。想后悔，也找不到后悔门儿。这些都是老丈人的心里话，其实我一猜一个准儿。借来的衣服一脱，鞋子不好再褪下来，知道巧贞家西洼地的棉花还没拔，叫了一声叔，摩拳擦掌，就去了西洼地。那一通干呀，简直浑身爽利，二亩棉花柴，楞是不到一个时辰全拔完。天擦黑，巧贞也不再羞羞答答，给我送来三个馒头，一壶茶，馒头吃完，茶水下肚，竟然有一丝丝酒意往上涌。蛋黄一样的夕阳落下了树梢，天上点亮了麻麻几颗星，悄悄，从巧贞后面搂住软绵绵的腰，巧贞竟然没有叫。慌乱中，晕人知道了亲是啥样滋味。仿佛第一口酒，香香的，甜甜的，糯糯的，酥酥的，能麻倒人的半个身子。 　　晕人这才双目微闭着扬起头来，倒流回来的那口酒，又重新滤过了舌尖，麻倒了味蕾，擦着牙根儿，细细长长，流进嗓子眼下游的那条小河里，算是魂归故里。 　　这是晕人一生中某个普通的清晨，村子里的鸡鸭猪狗牛猫羊，刚刚睁开眼睛。正漫不经心地回味着，昨天夜里做了一个好或不好的梦，思忖着，新的一天将要发生什么好与不好的事情。很少有人知道晕人的三重境。当然，他们的女人也不情愿日日夜夜守着一个晕人，吃饭睡觉过日子。她们就知道说：你看看巧贞，多好的一个大姑娘，咋就摊上了这么一个晕人。 　　晕人也不是没有耳朵没有眼，晕人其实把村子里的事情看得透透的。谁家婆娘一哭二闹三上吊了，谁家媳妇半夜跟一个外村的二流子滚麦地了，谁家的猪春心萌动，到别的村里找相好，被人圈起来了。过门后的巧贞也不是没劝过晕人，咱少喝点，或者不喝，日子不也一样一排排往前赶？晕人就嬉皮笑脸地听，摸黑扛着地瓜干换地瓜酿的烧酒。 　　可日子总归是日子，生活就是人一生下来就要干活，但凡家里家外的事情，你还别说，晕人竟然倒饬地井井有条。 　　晕人，依旧盘坐在大槐树下，树的花香醉人，也醉了嗡嗡翩翩的蝴蝶和蜜蜂。第一口酒的滋味总算尝透了，品足了，开始，从嗓子眼里勾出了痒痒虫。 　　这酒的第二重境界啊，要有第一口酒垫底才好。你不能说吃到第八个馒头饱了，就说早知道不吃前面七个了。第一重酒意，只是低吟浅唱，是三月的风，春天的水，俊俏媳妇的柔软绵长；第二重才算真正入境，三两吧或者四两，就这样对着白花花的阳光——原来水也可以渗透了蜜。喝一口，依然辣，辣得却清朗。巧贞过门那天晕人也喝了酒，人生在世，原本生分的两个人，终于走到了一起，你能不说那是缘分？不过喝归喝，我不会像个傻子，知道清清浅浅的酒水里，到底还能品出浓郁香甜的蜜。三两四两下肚，身上像点燃了一盆火。一开始，那酒再不是一滴一滴，而是一口一口的火炭粒，走到哪烫到哪里，走到哪就擦出一枚火花，走到哪里就点燃一股噼里啪啦的小火苗子。突突的，在青筋里乱窜，在骨头缝里窜，在胸子里窜，最后，从眼眶里喷出来。身下，是松软的云彩，温暖的土地。
　　巧贞是一个好女子呢，知道喝酒劝不住，也要劝：少喝点，少喝点，给咱家土生攒些钱吧，盖房子，娶媳妇。 　　可是我哪能不喝酒呢——这酒不是小鬼就是你肚子里长了小虫子，酒虫，不到时间睡大觉，一到时间就睁开眼，在四肢百骸里窜。窜来窜去窜到嗓子眼，窜到人的脑子里，想什么法子也要换来今天的酒，挣下明天的酒钱。你看我一个晕人是吧——这长长短短的十几二十几年，粮食不比谁家少打下一粒，房子不比谁家少盖一间。土生，土生上了大学堂；玉秀，玉秀一入高中奖学金一分不少拿回家。你们看着我晕呐，我其实晕的时候比谁都晕，该清醒的时候比谁都清醒。日子一翻一个个儿就过去了一天，太阳一转眼就落上了屋檐，人一喝到三四两酒吧，什么睏呀累呀都丢进了墙旮旯，骨头缝里都是劲儿，被酒点燃的火苗子，在身体里突突乱窜。 　　晕人抹了一把脸，时间一晃过去了几十年。 　　比晕人懒得也有，比晕人勤快的也有，但真正比晕人知足的却没几个。孩子吧，孩子不好好上学，小时候偷针，长大了偷牛，眼看三十好几还没说上个媳妇。女人吧，比谁都忙，忙里又忙外，忙完地里忙床上，生生憔悴了如花的模样。闲吹牛，有人蹴在墙根下啧啧称赞，晕人真他娘的命好，媳妇过门二十几年，那皮子楞是白的像根葱——毒日头，晕人摆着手直往树阴下赶。去去，你哪干得了这活，我晕人，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劲儿。不信你看呐，还没到晌儿，晕人家的田比谁家的都要整得平整，大坷拉小土块一个没有，细细软软，像毯子一样光滑的一片地，准能打下一个好收成。 　　夸归夸，很多人还是看不惯晕人的酒葫芦。每当晕人喝下第一口酒，第一重境刚开始享受，就有人来看晕人的酒葫芦。晕人说看见啥了？那人说没有。晕人就说酒葫芦里开满了花，飘满了云彩，灌满了蜜。来人直摇头，晕人一大口酒入喉，打通了任督二脉，连贯了大小周天，脚底板冒汗，头顶热气腾腾，冒出一股子青烟。日他娘爽啊！那一年土生大学毕了业，找到一份好工作。日他娘，爽啊！那一年，玉秀也考进土生上过的大学堂。土生去看玉秀，玉秀选得是医学专业；毕业了，专门给人治病。其实谁都知道，知道晕人打从将巧贞娶进家门，就不舍得让巧贞出一点力；其实谁都知道，晕人一家人都知道，巧贞身上有病，一种不好治的病。巧贞过门不久，巧贞娘便撒手西去，老丈人一把抓住晕人的手——你小子咋样都好，就是别叫俺家巧贞太出力。遗传。那病。晕人一手捏着结婚证，一手捏着诊断书。酒还是照样喝，不过全是不值钱的小烧酒，出了力，流了汗，一杯两杯烧酒下肚，眼前的日子就看见了奔头。 　　第二重境里，晕人能走上好长一段路。向前，看见了唇红齿白的巧贞，想起来那天晚上在棉花田里第一次亲嘴的滋味；向后，就看见了土生玉秀一双争气的儿女。儿女啊总归要过自己的日子，一个灰头土脸的乡下人，只要把自己脚下的田，种好管好，喂饱院子里的鸡鸭鹅狗，待自己的女人贴心就成了。
走过去，走回来，一转眼晕人在第二重境里来来回回几十年。界于清醒与模糊之间，界于幸福与疼痛之间，界于劳累和第二重境里脚尖将离未离地面之间。苦吧，累吧，烦恼吧，别人不一定看见——为什么让别人看见？晕人将这些装进透明的酒里，你看不见他能看见，你品不透，他却深入骨髓。 　　日子大概也喝醉了，夕阳映照天空，一抹酡红，像晕人喝醉的脸。晚风中吹来一丝清凉的风。借着酒劲，晕人终于进入晕的第三重境。倦鸟归巢啊，流水拍打着小石桥，晕人醉卧在大槐树下，不由得想起巧贞离去时的样子。离去那一刻，晕人一点也没犯晕。将土生玉秀叫到跟前，一家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巧贞说，笑着说：晕人啊，从你进俺家门那一天起，我就看出你是个晕人。爹虎着脸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敢在俺家喝酒吃饭。其实我在里屋偷偷看了你好几眼。不喝酒，你似乎什么话也不说；自从第一口酒下肚，就东扯葫芦西扯瓢，说你将来如何如何打算，喝了酒的眼神，好像就有了胆。你一个劲地往屋里瞄呀，眼里像汪着一股子清泉，我这才从里屋出来，就是为了让你这个晕人好好看我第一眼。我知道第一眼肯定能将你拴住，拴一辈子。就像你喝下去的第一口酒，回过来是香，咽下去是甜。这细细长长的日子才过了几十年。土生玉秀，乖孩子都别哭，你爹是个晕人不假，可咱家里里外外哪点也不必别人差。寒冬腊月大风刮，你爹为了你们的学费，十几里外的土窑去装窑，整整干了一天一夜，我劝他带着葫芦酒，困了累了喝一口迷瞪会儿，可你爹他却将酒葫芦一推，也不知怎样熬过的那些艰难日月。喝酒，我由着他喝，干活他紧着自己干，像一头老牛啊，一匹马，一头驴……这个晕人啊。 　　晕人轻松走进晕的三重境。就着西天的霞彩，就着村庄点燃的灯火，就着一辈子酸酸甜甜苦苦辣辣的日子，一口气将酒葫芦里的酒喝干。晕了的晕人，踩着一片云，飘向了从前，仿佛又看见自己坐在巧贞家，喝第一口酒的样子。触到了舌尖，麻翻了味蕾，品透了最甜最美的滋味，这才爽利入喉，悠悠长长，绵绵软软。晕人仿佛走进入秋的棉田里，看巧贞俏模俏样地走过来，就动了坏心眼。从背后，一把抱住巧贞柔软的腰肢，唇与唇，舌尖与舌尖，交互纠缠……晕人由着自己在云里飞，眼前是安静整洁的小院，好看的巧贞和一双快乐的儿女，将晕人闲暇的时光填满，西洼地的棉花熟了，南岗子上的玉米飘起了长缨。这火热的日子，真的像一口口烧酒入喉，像一块块火热的炭，像一次次烫人的温情。每一次灯光下，巧贞熟睡的脸庞，都不知不觉将晕人拉进晕的第二重境。 　　晕人看见自己，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想找回从前的影子，想找回那些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旧时光，只能在透明如水的酒里，一次次穿越。土生说，爹，进城吧，和外面生活在一起。玉秀说，爹，别喝酒了，伤身子。晕人嘴里不说，可心里明如镜。每次都是一口回绝：你们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爹有胳膊有腿的，能照顾好自己。何况，我还要陪伴你们的娘。 　　晕人说他看见巧贞了。一团团的云，在平原的上空飞翔。晕人一喊，巧贞就回头一望。然后，转身回屋，拿出一葫芦酒，说少喝点，便倏然不见。 　　这晕的第三重境……晕人刚想说话，舌头已经不当家。半眯着眼睛，一脚一脚，踩在云彩上，摇摇晃晃，数着星光回家。 　　晕人是我的四叔父。卒于乙丑年，闰五月，黄昏。彼时，晚霞染红村庄与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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