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的回声(8970字)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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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的回声
文/李新文
连杖在阳光里起落
毫无疑问,连杖是穿过阳光进入夏天的。
清早,狗把太阳汪得金光灿亮时,村人准会拿着镰刀,搬上缠了草荛的柴担向坡坳行进,干啥?刈黄豆秆儿。的确,几个太阳一晒,坡坳上的豆子老了,不割不行了。豆壳儿多毛,一根根密集着,碰一下,很痒,痒到心里,十分难受。镰刀在坡地上“呱啦”一片响,刀光流出一地;手上的风砣,也冒出一大片。一个露水早晨,村庄里的汉子把黄豆秆儿请到门前的地坪里,柴担一抽,便去溪边洗风砣。
一瞬,风砣消失了。只有地坪上的黄豆秆儿顺着阳光的视角铺开来,像摊开一个夏天的心情。这时候,我隐约听见豆秆儿在窃窃私语,似乎在议论着连杖的话题。
此刻,连杖在溪边汲水,汲得正酣。我爹说,没浸过水的连杖不好用,就算有劲也使不上。这情形,大概同我的乡党一餐不喝几两谷酒连走路都没劲吧。
半天工夫,器物泡好了,拖起来,往空中一晃,悠悠的动。
蝉声也大起来,哧哧啦啦的,高过连杖的欢乐。风,顺着蝉鸣的方向在吹,一不小心,把蝉儿的叫声吹得到处都是。地坪上的豆秆却受不了蝉声的诱惑,爆裂出一个个脆响,仿佛在召唤那些汉子的到来。听到豆子蹦跶,屋里的汉子急忙放下酒杯,草帽一戴,奔向火热的地坪。
隔壁的花癞子便是这样走进正午的地坪的,拽着的连杖闪着一路亮光。
他的头发掉得不剩一根了,远看近看,像个灯泡,但很少见他戴草帽,哪怕一个柳条圈儿也不戴。也许,在他看来——反正咱光头一个,又癞,怕它怎的。于是,太阳越火辣,越往日头里钻——赶生活。这期间,太阳把一年中最密集的热量毫无保留泼洒出来,呈瀑布往下落。我端着饭碗站在大门口,看见癞子住地上一站,光着的脑瓜与太阳形成对射,随后张开腿脚,把赤裸的脊背挺着,连杖举着,这架势倏然传入我的脑子,成了不错的图案。那一刹,我疑心天地间有一支画笔,在不动声色勾勒着世间万物,比如把眼前的癞子勾画成一幅造型别致的人体素描。不由暗想,或许,土地上每个农人劳动的样子都是天然的艺术吧。癞子迎合着阳光的动作,吸了口气,嘴巴一抿,拽着器物朝地上猛的拍了一下,叭啦,震得豆秆儿和日头都在晃,有了一种痛快。这痛快,水波一样浪开,将阳光、连杖、豆秆和人一一纳入其中,融成难以言说的气场。我在这样的气场里,刹地热血沸腾,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心理共振。
豆子受不了连杖拍打,哗啦啦的流出一地,灿亮的颜色,比阳光还美。不难想象,这样的拍打有着一股温暖的诗意——连杖在前面引路,好把一颗颗豆子领回家。此刻,癞子赤裸的身子一伸一缩,像只弹动的虾公,古铜的肌肤衬在阳光里,更显光亮。可惜,这样的镜头古壁画里没出现过,倘若把它绘成一幅版画或者油画,线条一定很美,说不定,还是一种精神图腾。
其他汉子也不怠慢,一个个鱼贯而出。啪啪啪,啪啪啪,连杖的起落声交集、汇合、重叠、翻涌,让一个村庄充满了兴奋。趁着空闲,我把筷碗送到厨房,又一溜烟跑出来,看能否帮上爹的忙?他正忙得起劲,猛一抬头见我往太阳里钻,马上丢来一句:化生子,快走,快走,莫中暑了。我只好退到大门口待着。那一瞬,我看见癞子的脸上渗出一股黑汗,正在往下滴。狗日子的汗。他的骂声也充满痛快,赶紧从腰里扯下汗巾,胡乱抹了一把,脸却更黑了。汗巾,油浸浸的,瞄一眼,作呕。
连杖的拍打声一片欢乐。不料,一颗豆子,“呼啦”一下,穿过阳光,越过空气,箭羽一样射到那只同我一样看热闹的花猫鼻上,叮嘣,把它吓着了。它感到了痛,是带着温度并充满快感的痛。猫脖子一缩,低头舔了下鼻孔,一脸兴奋,像在对你说,嘿嘿,香呢。这样想着,抬头朝癞子望了一眼,忍不住思忖:这老头乍这么忙呢?癞子自然不懂猫的想法,只管挥霍着力气,把连杖弄得像乌龙绞水。也许,他一门心思想着的是:大六月天,忙的是生活,赶的是季节,弄的是收成。由此,我不禁猜测,大约在他的眼里,满处的作物全是好东西。阳光漫天洒落,覆盖着他的身体,甚至在穿越他的每一个细胞。这情状,让人分明觉得宇宙间的太阳有着博大的慈悲之心,在一次次滋养着万物,也在抚摸众生。可一转眼,我又看见他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张开嘴巴,吹了个唿哨,唤风。风却不来,待在很远的地方不动,可能也奈何不了火热的太阳吧。四下里,只有一树的蝉鸣将他裹在日头下,干晒。
阳光丈量着一个日子的长度,悄然把豆子、人、连杖以及侍弄连杖的动作融为一个整体。而人终究挡不住阳光的曝晒,不多久,一个个干得喉咙发苦,汗水直冒。没想,这时的地坪上出现了一个小女孩,起先伸过来的是一对羊角辫,接着是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然后是一把尖嘴茶壶……她边走边喊:大伯喝茶。谁都知道这小丫是癞子的远房侄女。癞子见了,赶紧去接,嘴里却说,快进屋,晒死人嘞,而后敞开嘴,咕嘟咕嘟一阵猛灌,像要把一条溪水吞进肚里。喝了茶,吁口了气,似乎又有了使不完的劲。可我突然发现他吐出的气息,把从地坪到天宇之间的路给连通了。好像,人与天地之间隐藏着难以琢磨的秘密。不料,一同发出的还有一声感叹——要是能用竹篙把日头撑住不落,就好了。这话刚从他的嘴里溜出,马上招来一阵哄笑。队长扭头反问:假如日头不落,你夜里就不怕热哪?癞子一听,脸刹地红了,黑里透红。
一点没错,癞子打连杖上手,种庄稼也肯下力气,但一直单身,老单身。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那年发大水,来了个讨饭婆,后来经人凑合,跟他搭伙。不料第二天一早,癞子竟传出同婆娘睡觉太热不如打连杖爽快的屁话。女人气不过,走了。这一举动,成了乡中鼎鼎有名的笑话,也成了他一生的隐痛。
连杖轮番拍打,发出的声响摇动村庄。太阳下,癞子弯下腰抓了把豆子瞄了又瞄,说不出有多兴奋,却不料一只贪食的公鸡跑过来,扑向癞子,叭啦,在他的手上啄了一下。癞子大惊,一股钻心的痛从手掌传遍全身。他气得大骂:祭菩萨的,祭菩萨的……不知怎地,我也学着他的腔调骂:祭菩萨的,祭菩萨的。那鸡见势不妙,一溜烟逃走了。
六月的天气,真像电影里的蒙太奇。明明太阳落了一地,可一转眼,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团团黑云,一下把天空铺得满满的。风也来了,将村前的枣树、苦楝树吹得呼啦作响。抢暴啊,抢暴啊——!癞子望了下黑云,大喊一嗓子,连忙抓起扬叉掠秆儿,风忙火急的掠,只嫌手脚慢了,接着又提起竹扫把将豆子一阵猛扫,拢齐。这样捣鼓了一会,马上拖出篾箩装豆子,只恨没多长几只手。哧嚓,天空画出一条贼亮的线,把村庄和人照得轮廓分明,仿佛人世间的一切只不过一个个物象。雷声也赶了过来,把天空震得乱七八糟。雨,落得比连杖的拍打声还快,砸在地上,叮嘣作响。顷刻,风雨吭瀣一气,或直里走,或横里行,将远远近近蒙成混乱的世界。没搬赢的豆子,被大水冲出老远。一晃,流进溪里,不见了。癞子被雨淋得一塌糊涂,一身腊肉更加光亮。他哭丧着脸,用手去捡最后几粒豆子,没捡着,脚下一滑,摔了一跤。也许冥冥中躲不过一劫,刚等他支着身子想爬起时,一团火,从头顶那棵老樟树上滚下来,连杖般啪的一响,癞子再没起来。
入殓之前,队长把癞子从头到脚洗了个遍,并头一次给他穿了个齐整。我爹说,癞子好歹在人世阳间走了一回,得齐整地来,齐整地去,才算圆整。不知为何,出殡时,乡中的扎匠将一把纸做的连杖同那把用了二十多年的竹连杖一块烧了。哔哔剥剥的火啸里,人们仿佛又看见癞子打着赤膊挥动连杖的情景,也似乎听见豆子在阳光里发出的欢乐。
爆竹在空中炸开花时,山洼里有个女人站了好久,嘴巴不停的嚅动——好人哪,好人哪。
水车的歌吟
空气里,感觉不到半丝凉爽。大清早,热气像长了脚儿似的四处奔跑,遇到人,便趴在人的身上赖着不走,甩也甩不掉。这时候,人们正在屋子里扒饭,还时不时摇几下蒲扇。不料,挂在苦楝树下的铁钟突然响了,只好丢下筷碗围过去,站成一圈。队长往地坪上一戳,敞开嘴巴大嚷:对门台田开了坼,再不灌水就完了,得派个正劳力去车水,不灌完不收工。村人全闷闷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都不愿干这重活。老半天不见动静,只好开始点将。那眯着的眼睛左瞄右瞄,瞄了好一阵,终于锁定目标,他把指头往礼生老汉一伸说,还是你去。老头儿即便怔了一下也没办法,终究怕误了农事。
水车,泊在门前的树荫里,半闭着眼睛,似在打盹。兴许,早就渴望水了。丈余来长的身子趴在地上,横看竖看,像条大蟒。黝黑的颜色,与老头儿的皮肤相差无几。
太阳底下,我看见他朝手上吐了团唾沫,又搓了一把,然后低下腰身,叉开两手托起一头,慢慢移到中间,憋着一口气上肩,接着将腰杆挺直,“嗨”的一声扛了起来,尽管晃了一下,还是被他抓稳了。这一瞬,我疑心上了年纪的水车,是有灵性的,似在迎合着人的手得了平衡,仿佛水车与人心心相印。只是,老头儿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饱胀,似要随时爆裂。这情状,看得我心里发酸,真想跑过去帮他一把,可惜我的力气太小,起不了作用。
田埂,弯曲成千百年来的样子。一脚踩上去,便与泥土贴在一起,灰尘随之飞扬,雾得两只脚上灰蒙蒙的。水车随着人的脚步开始移动,走向一个具体的日子。说不准,还夹杂了一股兴奋。是的,停歇了一段时间的水车是该出发了,它的一生都在出发。否则,会在时间里老去。何况一路上的禾苗,还有车前草、蛤蟆叶、半边钱以及葛麻藤,等等,对水车来说都是老相识,彼此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依恋。此刻,水车和人在田野上走动,稍不留神,把一些长满草茎的土埂抛在后头,恍若成了一抹时间的背影。如此走了好一阵,才出现一湾溪水,是那种流得不急不躁的水。老头儿对这水太熟悉了,水的面相、脾性和气色等等,一本全知。现在,又要光顾这片水了,他把家伙什慢慢放下,一不小心,发出一声闷响,似乎也在吁气。这些细节,被溪水看得清清楚楚。可能,它对水车和老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味也不陌生吧。水车一落地,轻松了一大截,不由喊了声:“娘呃——!”眼前的金星子乱蹿,像一种奇怪的舞蹈。
日头钉在天幕上,形同巨大的火球。一块块带着高温的阳光落到水里,刹那间激起无数刺眼的光芒,风一吹,又化在水里了。不用说,这时的水是热的,风也是热的,我眼前的一切裹在阳光里,全在吁气。你想,这样的环境下劳作,有多辛苦?而水车,随着老人的手,一头探进溪水,另一头搁在田埂的圳口上,这个样子,便有了吸水的势。我娘说,干啥农活都有势,耕田有耕田的势,插秧有插秧的势,车水呢,当然也有势……林林总总的势,便构成了烟火人间。想来,这样那样的势,大概是一种状态罢。或者,一种难以说清的气场。那时,我对村庄里的一切充满好奇,比如这天上午不止跟在老人身后,他走一步,我走一步;他吁一口气,我也吁一口气,并且,刚等他把水车架好,便抢在他的前头抓起摇把动了起来。但,不管使出多大的劲来摇,哪怕把一张脸胀得通红,也无济于事。看来,我年纪还小,应付不了一架水车。
阳光漫天而降,果真成了一种场。老头儿叉开满是茧子的手,握紧摇把,前脚一踮,把木制转轮推动,随后脚儿一缩,将木把儿拉回来,一个接一个的叶轮儿也跟着在动,似乎前面有一股力量拉着。倏忽间,还有一些事物在悄然变化。比如,叶轮儿在我眼前穿梭似的钻进溪水,一个接一个变得湿漉漉的,全然不是先前发暗发黑的样子了,这种变化轻快、匆忙,好似佛法里的顿悟,呈现出光滑、透亮的色泽。四下里,只有水花在溅,发出无休无止的欢乐,洁白的颜色,看得人的眼睛一片迷幻。或许,平常不过的水车只有与溪水融在一起,才显示出它存在的意义。同样,一个农人,也只有与水车、溪水、庄稼走在一起,才体现出惊人的耐力。我不知长大后能否成为一个真正的农人,却清楚看满载溪水的叶轮子应了老人的动作依次爬向高处,形同着装整齐的队伍向着同一个目标迈进,似在进行一次生命的出发,一回艰难的旅行,甚至一场生命的演绎。如此这般,人的神思便开阔起来。
天空下一片静穆,只有车水的声音响成一种节奏。我把耳朵贴上去,静心聆听,满耳朵尽是水车发出的声响,左听,悠悠在左耳;右听,哗哗在右耳。一瞬间,人,溪水和田垄被源源不断的音符覆盖,这情状,宛若洒下的万千檐滴,能听见时光的脚步在走动,让人感知出生命跌宕过后会出现一马平川……古人说“巍巍乎高山,洋洋乎流水。”不知这样的声音是不是一种生命的回响,抑或岁月的表达。听久了,又像是从土地深处发出的吟唱,令人顿感生命的博大和沧海桑田的轮回。
这时,水车的歌吟成了田野上的主色调。而我,不过是一个听者或观察者。
蛙声,从不可知的地方传过来,落到我的心里,无限舒坦,以至疑心是一架水车带来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这样的句子说得真好,沿着水车出发,兴许听见的不止是蛙声,还有谷物拔节、扬花、抽穗以及满垄飘香的喜悦。你能说这样的图景与水车没半毛钱关系吗?我曾试图用目光打量一个木器的生命,或者通过时间的邃道进入它的内心,然而只是一厢情愿。也许,这是人的局限,真正的局限。
田野上,老汉一次次伸长了手臂,又一次次用力拉回,这样的动作,让人骤然想起远古先人劳作的场面:遥远的天空下,炽日、脚踏车和轮番转动的节律以及奔涌而下的汗水,凝成岁月里永远的图画。显然,这是一个民族不可缺失的精神图腾。此刻,老头儿正使出全身的劲在推拉摇把,额上的汗水与脚下的溪流形成一种呼应。那条搭在颈脖上的汗巾,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仿佛另一种意义上的生命经络。便想,那高处干枯的禾苗遇到水,也一片欢乐吧。兴许要不了多久,全会显出鲜活的血色。
老人告诉我,车水得心手合一、不慌不忙。以我的理解大概是一种状态:力气小了,不行;劲儿重了,也不行。一句话,在你的感觉里,已不是人在车水,而是水车在车自己,抑或在车人的情感和思绪。那一刻,老头儿车水的姿势,俨如摇动一架纺车,人的目光和思绪随着起伏的手上下游走,不知不觉,进入一种奇妙的梦境,在不可知的路径上飘飘忽忽,千回百折,把一切凡尘杂念彻底抽空,只剩下一个空明世界;一转眼,又从悠远的梦境里走出来,回到柴米油盐的现实。睁眼一瞅——水,还是先前的溪水;田,还是原先的稻田。只有时间在周而复始的水车声里悄然流逝,或许,流逝的还有别的什么。
这时候,不唱几句是不行的。热烘烘的气氛里,老人终于敞开沙哑的嗓门,唱起《空城计》里的句子——“我在城楼看山景……”,喜悦的词儿从他的喉咙里跑出来,不一会,把溪水和水车覆盖了。粗犷、爽朗得仿佛不是人在唱,而是水车在唱,充满湿漉漉的味道。面对这些词儿,我一句也听不懂,只知经了水车牵引的溪水,能让枯瘦的禾稼慢慢返青,继而在风里拔节、扬花、抽穗,长出壮实的谷粒,滋养着我们的生命。
水车,这其貌不扬的木器,连同老人的身影在日子里穿行,常常从山里走到山外,从黎明走向黄昏,融为一种生命的影像。
时光,也像水车的叶轮一样匆匆行走,甚或有些恍惚。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老汉作古多年,那架水车也老了,静静悬挂在屋檐下,一任时光堆积,恍若另一种形式的家谱。而那不紧不慢的劳作方式,恰如一泓从容的溪水,悄然流进我的内心。
风车的执拗
大年三十,我在老家的天井旁,摇动那架灰尘满面的风车时,突然发现,它像个坚强的老人,说不定还隐藏着很深的秘密。
时间,是一把锋利的刀刃,把日子切割成两部分。一头叫做过去,另一头叫做现在。我只能站在年关的门槛上回望过往的时光,似乎一眼看出,脚下这片村庄的不少环节曾被风车支撑着,比如谷子、日子的气味等等,与它有着纠缠不清的联系。那时的谷子晒干后,是要装进风车摇煽的,铁质摇把儿一摇,会发出一串唧唧唧的声响。一个村庄,便有了节奏。
与其说彼时的前驼子在侍弄禾稼,不如说他的一生让风车的声音给贯穿了。
他的水田大而肥沃,就算不灌水,禾苗也长得飞快,风一吹,生长的气息四处弥漫。夏天的早晨,他准会驼着脊背望一下满田的谷子,瘦黑的脸上有了笑容,是那种隐而不宣的笑。也许这种笑,放在谁的身上都是幸福。而我爹反倒一脸惊愕。你猜,他怎么说?他说驼子年轻时一点也不驼,并有一股子英雄气——那年冬天,用一杆老铳,把一只饿得发慌的野猪给干掉了,似有撼天动地的勇力。然而,恰恰因年轻气盛,又把好端端的腰给毁了。爹说得有板有眼,到最后却又长叹一声:命哪,命哪。那是个日头很好的正午,与村人赌酒,一口气喝了几海碗后,跑到地坪上比力气,先抵扁担,结果无人能敌。后来,干脆矮着身子,把笨重的风车连身带脚托着,“嗨”一声,举过头顶,如此连举了两次,看得大家伙两眼发直,可等到再举过头顶时,突然腰一闪,背上的脊柱骨错位了。刹地,日头出现了无数个重影。
自然再也直不起来,只能种谷子。
日头把溪水晒得大汗漓淋时,开始打谷了。驼子担谷的情形却成了一景——筐绳挽得很低,扁担架在肩上,左一摇,右一晃,像一支荡动的木桨。那情形,看得我十分难受。他走得极慢极慢,像一只大地上爬行的螳螂。也许这个时候,他最想重新直起身子,像正常人一样行动与呼吸。而我,看见的却是他那投在地上的黑影与两只箩筐的影子,形成三个晃动的黑点。走一步,挪动一下,仿佛在丈量他与土地之间的距离。那一刹,他的面盘在我的瞳孔里迅速放大,成为一幅沧桑的图画。
晒干后的谷子堆在地坪上,像座大山,与箩筐、扁担、撮箕、扫帚等等有了呼应。不一会,风车被人抬出来,影子贴在地上,像是一个季节的承诺。
空气里,飘满谷子和阳光的气味。我坐在门前的苦楝树下无所事事,让目光沿着风车随意溜达。左瞄右瞄,它的貌相,与前驼子相差无几。一不留意,前驼真的来了——这时,他当上村子里的保管员,管着一地坪的谷子。说得具体些,他是一摇一晃走近风车的,两个驼背一大一小映衬着,仿佛是一种奇怪的组合,又像某种精神性的映照。他踮着脚儿用扫帚扫了下斗口的灰尘,又吹了口气,随后牙一咬,使出全身的劲拽着一撮箕谷子,向上慢慢抬高,一点一点的抬,显得那么吃力,让人的一颗心悬着,终于费了好一阵工夫支上斗口,慢慢倒进去……这些动作,像一组电影里的慢镜头,慢得叫人胸腔发怵。我想,假若倒回去几十年,别说这点谷子,就算打死一只野猪也不在话下,但如今做不来了,不可能了。但我的担心只是多余,他吁了口气后,把斗口下的活页掰开一条缝,接着将铁摇把儿轻轻一摇,便有唧、唧、唧的声音响起,连成一片。我不知这风车为何会发出轻快的声音,更不知谷粒在这轻快里,竟像乖巧的溪水一样,流到底下的箩筐;还有数不清的渣渣屑屑也从风口处跑出来,躺到地下……那一刻,我怀疑风车里装着的不是风,而是无形的手,给许多事物指明了方向。有一首童谣是这么唱的:“风车摇,摇啊摇,这头是谷米,那边是糠糟……”直到现在,仍没弄出个究竟。倒有一次,趁大人不在,我、猫伢几个小家伙把放在上堂屋的风车摇起来。那会儿,我站在出风口,感觉大片大片的风贴着我的身体在吹,凉爽、惬意得似要灵魂出窍。顷刻,那风化为一种气体钻进我的体内,并沿着一根根血脉游走,似在丈量我的生命路径。我不知自个儿属于哪一种事物?只感到眨眼之间,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仿佛在云朵上飘,乃至想美美睡上一觉或做个好梦……
风车不用时,搁在天井以东的上堂屋,它沉默着,一言不发,也不看我一眼。只有天井上空射来几根阳光时,才抬一下眼皮,大约做着被阳光覆满的梦吧。
此刻,风车正享受着大片的阳光和谷子的清香,驼子兀自摇着摇把儿,摇一下,弓着的脊背也晃动一下。这样子,老让我想起爹先前的叹息和他所说的命。不知冥冥中是否真的有命或无形中有一双掌控人间的手?只觉得,驼子把风车摇得一脸风平浪静,摇把上并晃着一线白光。可能,这晃着的光里,消失的不止是时间,还有很多说不清的东西。偶尔,也抓起一把谷子,看。金黄的颜色,映着粗砺的脸,现出一抹光晕。那光一闪,从脸上滑过去了,换成一抹兴奋的笑。
夕阳走进地坪时,驼子又把斗口装满了。风,伴和着均匀的转动声从木物里跑出来,像一种生命的律动,更像是季节发出的声音。驼子倚在风车旁,一圈一圈的摇,不紧不慢的摇,似乎把风雨、日月、汗水、辛劳以及人生的变故等等,一股脑儿摇进去了,化为一种无形的力量。
那时候,谷子进仓是要记数的。驼子却有办法,我看见他每煽出一担,就在风车上放一颗小石头。那天下午,与一群婆娘在地坪上忙活了半昼,风车上放了36个小石子。可等一转身,竟多出了几颗。事后,大家伙哄哄大笑,他也笑。那笑,淡淡的,隐隐的,以至多年后,我才明白那笑里潜藏着白云悠悠的成分。
当初,我弄不懂那笑的涵义,就像弄不明白风车为啥发出清凉的风和好听的声音。然而,这连续不断的节奏里,有无数的谷米流向一座座瓦屋,让一个村庄飘出饭食的馨香,让满村子的人变得精血旺盛。而日子却把驼子的背弄成愈来愈驼的弓,引而未发的弓。
到最后,他做梦没有想到,自己竟成了孤佬,这是不争的事实:那年腰被废后,婆娘一闪身跟人跑了,抛下一个得了怪病的儿子。一发作,浑身抽搐、口吐白泡,仿佛不是先前的人了。掐人中,平躺一会,又活了过来。这病叫猪婆疯,怪吓人的。驼子在时间里熬,一天,两天,三天……熬成一件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的物件。至今,我还记得,那个没有半点预兆的黄昏,他年仅16岁的儿子,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竟鬼使神差般来到溪边,然后纵身一跳,平静的去了,像抛出一个无声的句号。儿子是他亲手装进木匣里的,落日的余晖洒在儿子的脸上,一片宁静。那个黄昏,驼子望了儿子最后一眼,将木盖封上了。或许,这样的宁静是儿子最想看到的,不失完美的终结。
我上高中时,驼子仍活着,活得极有耐心,像风车的叶轮悠悠转动。有一次,他对我说,伢儿,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大学,为村子里长长脸,还边说边在我的肩上拍了一把,仿佛把我当成了他的儿子。
雪一下,要过年了,便有人来找他煽腊米。在我们那儿,过年米又叫腊米,看得很重,像一种仪式。驼子一生中不知给人煽过多少这样的米,却很少给自己煽。那年年关临近,我顶着雪花回家,刚进门便听见他的风车响了,晃晃悠悠的,在漫天的寒气里,漾成一种年节的味道。
这回,终于给自己煽了一回腊米。命里只有三升米,他却煽了九升。自己三升,婆娘三升,儿子也三升。他要把三个人的日子拿过来一起活,活出一个家应有的状态。
老头儿的确很老了,形同一架老旧的风车。第二年开春,我要去城里上学,刚出大门,又听见风车响了,悠悠的,飘进我的耳朵,像一种执拗的生命之音在时空里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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