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种四题

　　 春种 四 题　　
　　

种 谷
　　
　　午夜里，山上布谷鸟啼叫了几声，塘里青蛙鸣了一阵，父亲清楚地闻见了。
　　大清早，父亲开笼放了鸡，进栏牵出牛。接着，到房里抱出坛子，将谷种倒在簸箕里，一手一手地分扒，寻找秕谷和稗子。那认真细致的样儿，如同他在猪、牛身上找跳蚤、找虱子。
　　我知道，父亲是在准备浸种下秧了。
　　父亲浸种的办法简单。他将谷种装进蛇皮袋（胶编织袋）里，然后用长长绳索的一头将袋口束紧，叭地一下，甩进塘里，再将绳子另一头拴在塘岸树桩上。如果不细看，很容易误认为父亲是在塘里拴住一头水牛。浸过几天，父亲将谷袋如同收鱼网那般，从塘里收起来。他松开袋口，抓把谷一看，见一粒粒谷胀涨鲜活，再拈一颗，甩进嘴里，嚼一嚼，如嚼米饭那般柔软。父亲知道谷子已浸泡好了。
　　父亲将谷袋扛进屋里，进行催芽。谷袋搁在盆中的椅子上，他舀起一瓢瓢温水，淋在谷袋上，像是给孩子洗澡似的。温水淋过谷粒，流到盆中，哗啦啦地响，如同屋檐雨水泻地。如此，隔三差五地催一次芽。谷粒渐渐肿了嘴，白嫩嫩的芽从谷嘴上冒出来，像雏鸡要出孵啄破蛋壳露出尖嘴似的。
　　接着，开始整田。翻耕多次的田，被暖暖春阳烘晒得干干燥燥。抓把田土一撒，纷纷扬扬，如同放烟雾弹。见此，父亲便给田灌水。汩汩的塘水，流到田里，分支流淌，像数条青蛇在田间蜿蜒地爬行。水泡得田土咕咕地响，如同开水泡米粉，不住地鼓起一个大大小小的泡泡。不大会儿，塘水如一层胶布，铺满了整个田。一只又一只蜻蛙，瞄见田水，纷纷从岸上跳下田，游浮水面，吟唱恋歌。
　　父亲驾起牛，将水田耕、耙、耖。之后，将田水放干，进行开厢。先站在田埂上，朝田望了望，心里划算着该开多少厢。然后，将一根长长绳子一头拴在田这边，一头拴在田那边，再沿着绳子直直地开厢。厢开完后，又用掀板一厢一厢抚平。
　　父亲开的田厢，直如木匠弹画的墨线，四周有棱有角，如刀削斧劈，平整如镜，泥烂如浆。忽然，有只蜻蛙从厢中泥浆里钻了出来，满身的泥浆，像披了一身黄金甲似的。父亲见此，拿起竹竿将蛙赶走，并用掀板将其捣出的痕迹轻轻抹平。
　　撒种盖膜是最后一道工序。父亲说，撒播种很关键，撒得不均匀，秧苗就苗壮瘦不均，参差不齐。他一手掇盆谷种，一手在空中旋转半圆，轻轻地播撒。谷种随着父亲的手，在空中却画了一个整圆，轻轻落在厢里，如同春雨落田，唰唰作响。父亲在厢沟里，一来一去，时左时右，不住地播撒。一道道谷种组成金色的圆环，很快均匀地布满了田。播完之后，并及时盖上了薄膜。薄膜如春雪盖在田上，内面种子暖暖和和，不到三天，薄膜里透出茵茵的新绿。父亲见此，布满皱纹的脸上溢出缕缕笑容。
　　之后，父亲日日守护在田边。他与猪儿、狗儿、鸡儿较劲，与麻雀、斑鸠、喜鹊等周旋。但不见父亲打骂它们，也不见它们下田损害秧苗。
　　 种瓜
　　
　　春雷隆隆响过，春雨霏霏地下。父亲一锄挖下去，翻开土块一看，条条蚯蚓在土块中，蠕蠕钻动。父亲见此便说，土壤暖和了，蚯蚓都醒了，该种瓜了。
　　择过响响的晴天，选址挖南瓜坑。他选定南瓜坑址，年年总是新地方。新坑址少在房前屋后，多在山边地头。父亲说，山边地头种南瓜，既不占耕地，又易于南瓜放藤伸蔓。父亲挖的坑，说圆不圆，说方不方，形如石臼，但比石臼深，人跳下去，见不到大腿。
　　瓜坑挖完后，让太晒上几天，再开始施肥。将猪栏粪，扒开晒了又晒，将石籽滤了又滤。然后，将一担担挑去施在瓜坑里。一个瓜坑至少要施上两、三担。父亲说，南瓜吃肥，底肥施得多，瓜就长得大。土肥填满了瓜坑，将坑出的土收集一起，堆成一个土屯子。土屯子像一座小山，屯顶平平整整，四周还有微微凸出的边沿，如同孩子脖子套上的围裙。
　　南瓜种是去年留下的良种。当时，父亲种粒与灰末搅拌一起，粘贴在墙壁上。粗粗看去，如同一只黑色蝙蝠爬在墙壁上。父亲认为，此藏种办法好，不怕耗子耗，也不怕忘了不好找。
　　从墙壁上抠下一颗颗瓜种，又将墙壁刷洗干净。接着，将瓜种放在水中浸泡一至两天，开始下种。轻轻拈起种子，轻轻地按入土里。每颗种子，间隔一定距离。一瓜屯只播四、五颗。那样儿，如同他下棋子那般认真仔细。为了防止霜冻，给屯子盖上薄膜。一瓜屯，像座积雪盖顶的小山。
　　播种之后，还时时关照。风大了，有时把屯上薄膜掀开，父亲怕种子受不住风寒，给其重新盖好。天气暖和，父亲又掀开膜，让种子享受春阳的温暖。天久不雨，父亲揭开膜，给种子浇水抗旱。有时，还扒开土检查，看瓜芽是不是让地老虎伤害。如果有地老虎作梗，他就想办法驱杀。
　　几经春风春雨。瓜苗破土而出，有的顶破薄膜。一株株瓜苗，圆圆的、壮壮的躯杆，淡绿绿、毛茸茸的叶。一株株怯生生、羞嗒嗒的，或像胆小怕人的孩童，或像腼腆害羞的小姑娘。父亲见此，完全揭去薄膜。去山上砍来的一捆捆荆棘，挡在一个个瓜屯四周。瓜苗有如此防护墙，就不怕鸡儿、狗儿的来侵犯，就会顺顺利利、快快乐乐地生长。
　　种瓜得瓜。父亲种出的南瓜，大如箩筐，小如陶罐，圆如磨盘，长如枕头，金黄如桔，粉红如桃。南瓜摆在我家堂屋的春台上，吸引客人观赏并啧啧称赞。
　　 种 土 豆
　　
　　柳树舞动绿丝，杏树开始落红。此时，母亲将楼下篮子取了下来，一看，脸上马上漾起了层层的笑脸。
　　原来是，那一颗颗土豆绽出一根根乌红红、嫩生生的芽。长芽似出水亭亭玉立的荷角，短芽如土中蚯蚓探出的红头。根根长芽有的爬出篮外，如同一群跃跃欲试快要出窝的新燕。母亲小心翼翼地将篮子放在桌子上，生怕损伤了那一根根嫩芽。
　　绕梁的紫燕看到了，不住地吟唱；闹春的花猫瞄到了，跳上桌，对着篮子忽闪着蓝宝石般眼睛；看家的小狗也知道了，高兴得母亲面前一蹦一跳的。
　　每年土豆收获后，母亲习惯挑选那些不大不小、圆圆溜溜的土豆，将其放在太阳里晒上一两场太阳，然后装进篮里，并将篮子挂在楼下。客人来我家看到，以为楼下是母亲挂的一篮鸡蛋。母亲爱指着篮子说，是一篮土豆，惊蛰一到，它是一篮芽，立夏一过，它是一担果。
　　春节过后，一根根新芽在土豆身躯中，开始慢慢萌动，接着开始斩露头角。一个个红红的苞儿，如同一只只红色瓢虫。随着春意的渐渐加深，红苞长成的嫩生生的芽。
　　土豆发芽之后，母亲开始整地。阳光暖暖，春风柔柔。母亲对着暖阳，迎着柔风，将地挖了又平，平了又挖，翻来倒去好几遍。地被春阳暖得如出锅的馒头，土被母亲扒得成精细粉末。地形被母亲整理得有梭有角，平整如镜。
　　之后，母亲在地里挖出一个个窝儿，如同一个个鸡窠。再挑一担担土肥，一把把地抓洒在窝里，给土豆种芽垫上厚厚的被褥。
　　接着，将一蔸蔸土豆种芽请进窝里。掩上热土，露出芽头。然后，给地盖上薄膜。远远望去，那是一地积雪、一地梨花。
　　一天又一天的暖阳哺育，一夜又一夜的春风抚摸，一场又一场的春雨滋润。一根根土豆芽顶破了薄膜，如同出土的春笋，好似破壳的雏鸡嘴。揭开薄膜，一团团红红的土豆苗，又如一朵朵盛开的鸡冠花。母亲见此，笑得合不拢嘴，笑脸又如同一朵绽开黄菊花。
　　春日里，土豆边长叶边放藤，边放藤边长果。立夏过后不久，土豆开始收获了。土豆的一生，是春天的哺育，土豆果实是春天给的。
　　春天萌动土豆身上，灿动在母亲脸上，漾动在母亲心中。
　　 种 鱼
　　
　　岸边柳树纷纷扬絮，岸上猪耳菜长成小扇。此时，二叔下塘捧起水，见水中有条小鱼在游动，便松手说，该放鱼苗了。
　　二叔是小组长，管水管塘，放鱼养鱼，是他份内的事。
　　是个朗朗的晴天，在二叔的引领下，一位渔人挑着一担鱼苗，闪闪压压朝塘边走来，并将一担鱼苗轻轻地放在塘岸上。装鱼苗的器具，不是桶，也不是盆，而是两只竹篾编制的篮子，内面用胶纸糊着盛水。篮子很好看，底小口大，中间束腰，如两只别致的花篮。鱼苗在篮水中蠕蠕而动，不时有鱼翻跳，大概是知道自己要出嫁而高兴吧。
　　细细端祥，鱼篮内多是白鲢鱼，少是草鱼，只有几条青鱼。鲢鱼是农人当家鱼，家家户户过年吃的鱼多是鲢鱼，塘里主要放鲢鱼。草鱼当然要放，草鱼吃的是草和菜叶等，拉出粪便可以喂鲢鱼，俗话说“鲢鱼缀食草鱼屎”。至于青鱼，只能少放，因这家伙吃鱼苗。这些，二叔当然知道。
　　经过与渔人一阵讨价还价后，二叔开始放鱼苗。用碗将鱼苗连同水从篮中舀出，洒到塘中。一碗接着一碗地泼洒，篮水连同鱼苗落在塘里，如同骤雨打塘，哗哗啦啦地响。鱼儿欢快地进入大家庭，不时地蹦跳起来，在阳光照耀下，闪光发亮，好像二叔是在在塘里撒金掷银似的。草鱼、青鱼是“大规格”，不能抛入。二叔伸手从篮中一条条抓取，并轻轻放入塘里。这些家伙，依仗着它们身粗力灶，它们一落塘，就在塘里横冲直闯一阵子。惹得躲在柳树上的鱼猫鸟险些要去刁啄它们。
　　鱼苗种下了，该喂养了。其实，门口塘的鱼，一贯是人放天养，无须喂养。人放天养的鱼，比饲料喂养的鱼鲜嫩可口，城里人爱吃。年底，二叔分到鱼后，总没有忘记给他家在城里亲戚朋友送上几条。
　　人放天养，但不能完全不管。
　　管水。春雷隆隆地响，春雨淅淅地下。二叔知道，塘剅没堵，鱼儿会和随塘水一道冲出塘外。于是，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着雨衣，戴着斗笠，扛着锄头，打着电筒，来到塘边。见塘水刚刚漫齐剅口。他嘴咬着电筒，先搬来一块大石头，盖剅口上，然后，挥起锄头，挖来一块块土坷垃，筑在剅口上。用锄筑了又筑，用脚踩了又踩，直至把剅口筑得严严实实。次日，满满一塘春水，朝阳闪闪，波光粼粼，鱼儿欢跳，鹅鸭歌唱，似乎是在感谢二叔一夜的辛苦劳作。
　　管钓。塘里草鱼最易钓起。如果在钩上安上菜叶、面团、蚱蜢等鱼饵，一甩进塘里，不要一刻钟，就有草鱼吃食上钩。从城里回来的人，喜欢在门口塘里垂钓。见此，二叔上前好言相劝。二狗性情犟，不听劝告，硬是要钓。二叔恼怒了，大声吼道，门口塘是大家的塘，塘里每条鱼个个都有份，你想一个人独吞，做不到！说着，正要上前缴二狗钓竿时，村民一个个赶来，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二狗满脸汗颜，只好收起钓竿，怏怏而去了。
　　一塘好水，到了年底，终于变成了一塘好鱼。年饭桌上，人们吃到门口塘的鱼，少不了要谈论二叔种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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