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停留的世界

记忆停留的世界

记忆一直延伸，直到内心刻骨之处。远远地看，突然近得像一把刀子，抵到肉身的某处，令呼喊和张望都无处可循。每个人是否生来为某些不能丢弃的记忆存活着？并成为一种深刻不安的理由？从冥想中惊醒过来，我坐在一条长长的椅子上。——我总爱找到一张莫须有的椅子，让记忆还原为当时的景象，在那里重度人生。 倒退着，我进入一个离开的房间。复活的一些镜头，是那太阳绕过巨大的空间弧形，和山下一个早晨的房间重逢。我梦见自己就是那个孩子，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暗暗地化成火焰，和另一个形体靠近着。那时万物都是绿色的形体，热量化成了生命的岩浆，融为一体。在生命的太平盛世，我念我的诗歌：我以死亡的轻松和安静靠近梦，你是否在梦里醒着？所有停留的记忆片段，如生复活。

我安静在塔顶的云彩里，身体化成碎片，我的魂魄变成雪花从半空飘落。顷刻间，它们烟花灿烂。在夜空中，又降落如水。昔日湖水倒映着歪倒阳光下的树，包围着静静坐着睡去的我。也许是疲惫，也许眼前景象和陡峭山石阶梯的路重叠。有人从我身边走过。我发现，我已被自己沉默，被自己埋没许久。我看着，一片空地，想起蜻蜓在阳光下飞了走多久。 每一次我走，母亲总会重复地说：人是奇怪的，一会功夫就在千里之外了。她莫名地看着世界，借了我肉身的奔走和离散。我是她看这个世界的一个缩影。她又说，我从她心里掏走了一把火。大约，我走了之后，她心里的火被我带走了，她感到无限的怅惘。我在母亲的身上，看到爱我或者我爱的女人，很早，或者很近，我也带走这样的火。 我的记忆停留在一双浸润了时间风霜的手上。纤细白皙，柔弱无骨。我想象那是我的天堂电影院。轻然的话语，一杯水，一袋童年的爆米花。我重复着这样的人间景象，带着我的魂魄静静地穿过遥远的时空，到了一个更遥远的未来。而一旦在记忆里出现的场景，都会引起我回到幼年时代，看到自卑孤独的时间那个瘦弱伶仃的我，还有我读的小说《伊豆的舞女》的情景。在年轻的岁月里，我就焦虑不安地爱上了人间一个相见而又离别的故事。 记忆永远在不停地诞生，有消失的，也有复活的。比如这天早上醒来，我遗忘了之前傍晚的一只蝴蝶，一对男女。几天之后，在一片静静音乐响声中，孤独的情境在静止时刻，突然展开一个画面，我听到了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于是，我醉酒回家的情节复苏过来。我一直没能明了的记忆空白，现在完好地呈现了当时的情境。我仿佛找回生命至关重要的存在。那一刻，却也如此伤感：为什么哭泣的声音换回了曾经的存在，而欢乐的画面却模糊不清。我年幼的时候，保留在内心里的一块玉，成年之后，送给了一个人。那段记忆把我送到了什么地方？天色空明，却没有一个确切的指向。 我停留的记忆，还在奔跑，划过了漆黑夜晚的缝隙。那应该是雨水到来之前的一道闪电。我走进楼房左侧一个矩形花园，落在浓密冬青上的蝴蝶惊飞了。暗色天空什么时候覆盖这条街道的？一场大雨来得突然，去得突然。从一家小酒店出来，外边已是降落的暮色。那斑斓翅膀的蝴蝶，在依稀的光中，突然出现在夏天雨水之后浓绿植物枝头。“它刚才藏匿在什么地方？”它和我一样躲过了这场巨大的雨水。

一定不是我惊飞它的。这样想着，看到站在一侧的一对男女，一辆摩托车倒在地上。轻薄的夜色之下，嘤嘤哭泣之声，来自一个坐在地上的年轻女子，男子站在她的一侧。我去看那只蝴蝶，它在一米之外的地方盘旋了几秒钟，迅速飞离了。 一只蝴蝶在虚空的夜晚消失了。一只蝴蝶意味着什么？它在我头脑里变成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的影子。模糊而黯淡。一只蝴蝶如此孤单。这么想着，我看到男子去拉女子的手，女子的哭声更大，并决然得挣脱男子，她扭曲的身子挣脱着倒退，男子束手无策，之后，骑上摩托车快速地离去了，女子也站起了身，缓慢地向前走去。 那些藏着诸多人间秘密的离合，正像一个镜子的深处，倒映着一个巨大的空间。我在那里看到离家出走的自己。在空寂而安宁的夜色中，我远离了童年。远远的，我看到蹲在地上哭泣的哥哥。哥哥说，雨下得太大了，他花费几天时间做成的弹弓不见了。我们失去了事前约好去屋宅后老柳树打掉一只麻雀窝的机遇。多年来，我想哥哥那个夜晚为什么痛哭流涕，他整晚没有回家休息。他对着家门外一棵树道歉的样子，像母亲跪在灶屋里，口中念念有词，她那样祈祷我考上中学。那时，我注定在后来的许多个城市的夜晚，想起母亲和哥哥的样子。一次次遭遇着那些没有事件内因的片断的诸多瞬间。 大约至此之后，我也成为际遇中的、人的记忆片断。每一次走的时候，我不得不走。我迷恋未来。那样的时候，我总是做梦，梦里反复出现一个面容不清的人，他（她）总想拉住我的手，而脚步却无法跟过来。有时候，这样的面容沾满泪水。像某个时候注定要发生的告别，清晰，触手可摸。我伸出手，从梦中惊醒。这个时刻，手的孤单地悬空着，它是告别还是召唤？那时的黑夜，树叶不停地落掉枝干，苍凉的风旋转在一片漆黑的光芒之中。 我无数次在书籍、影视中阅历男女。我的认知也在逐渐加深，世界藉有了男人和女人，成为人们在沉寂中出走的洞口和光源。生命充满奇异的欢乐，也遍布悲凉的背景。悲凉意昧世上有无数的人机遇都是“我们处在最后一站”，而快乐意味着“我们在一起”。共融着悲凉和欢乐，把人们的记忆和经历不停地分割。

时间无数次地把我拉回了记忆之中。我活在那里的日子，依然登峰造极。带着这样的记忆回到房间里，我睡着了。在一片幽暗的水面上，到处都是灯光照亮的红色景象，整个世界立体地晃动。我看见小巷中夜色的雨，竹子的藤椅，下午清明的阳光照在步行街上人的脸。从这些景象中，我的面前清晰得浮动着一个人的影像。于是，我的眼前就有天空的闪亮，雨水绵密的像一种无边的网。我梦见和某个命运中的女子，行走在青砖老旧的街上。在一片吵杂的声音里，我看到了离自己远去的身影。 多年之后，梦见和记忆中的人异地重逢，梦到花开。我感觉到生命离开了世界。而在我的另一个现实世界里，不论我怎么沉默不语，不论我说过多少话，走多远的路。我总是会遇到一些死去的诗人。比如海子，他对我说，他的死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而停留在记忆上的我，到底和现实是一种什么关系？是死亡？还是新生？我发现一生记忆都在跟随，并让我冷酷到底。于是，每一次弯腰去捡地上的影子，而这些影子比一柄长剑更加柔韧锋利。我因无力地沉默在那里。从记忆中站立起来，回归自然之地，多少次遇到尘世的石头和竹子，它们在生长。而我好像在佛法无边里，泅渡这些记忆，让它们回到岸上。 在梦幻之中，我重新获得现实的回归。我被拥抱其中。于是，每一次停留，我就看见自己在一个道教发源地的山壁下，细小水珠包围着我身体里的空间，氤氲着、生生息息着。那一刻，我的肉身化成水珠的飞翔。就那样，在逃离和沉醉之间，我一边欢乐，一边伤感地留在了时间给我的永恒时刻。


201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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