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怪兽

躺在床上，听车轮碾过街道的像糍粑一样粘的声音，知道昨晚又下雨了。

天气也在闹情绪吗？这个刚刚开始的春天，已经下了过多的冷雨了。想起一个诗人的几句话：我不能左右天气，但我可以改变心情；我不能控制别人，但我可以掌握自己。

能掌控自己情绪的人，情商一定很高。我不能，我的坏脾气就像一头面目狰狞的怪兽深藏心底，不知何时会突然蹿出，使周围的人深受其害。受伤害最深的是我的家人和学生，他们是和我朝夕相处的人。时过境迁，每每平静下来，我就深深地懊悔。在这里，我要真挚地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

非典接近尾声的时候，妻子陪岳母出了趟远门。家一下子被抽空了，偌大的屋子就剩下父子两人。儿子那年9岁，正是疯玩的年龄，每晚都要和一群小朋友到隔壁的家属院打仗、藏猫猫，一玩就是几个小时。那天下楼的时候我再三叮咛，10点以前必须回家，否则……后面的话省略了。儿子知道我的坏脾气，不住地点头说，一定，一定，你放心！丢下我一个人在家看电视，一会就瞌睡了。到10点还不见门铃响，我呆呆地望着家属院的大门，总不见那个胖乎乎的身影。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情绪越来越坏，怎么可以不守信用？眼看就11点了，快锁大门了，我穿起刚脱下的短袖出了门。

在丁香丛后面，我一把揪住了正和几个小伙伴兴致勃勃藏猫猫的儿子。儿子恍然间明白了什么，脸色煞白。我强抑怒火押着儿子回到家，一关门我就大吼，你为什么不知道回家？儿子被吓傻了，只说了三个字，我不了。头上直冒汗，很紧张的样子。儿子的笨嘴说不出更多的软话，这点很像我。可那一刻我觉得这三个字远远抵消不了我的愤怒，再一声呵斥，跪下！声若雷劈！儿子不跪，我就抓住他胳膊，他一边试图挣脱，一边哭着说，爸爸，我不了，我不了！

哦，我写不下去了！儿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我怎么可以那样对待他？如今一想起儿子当时流着眼泪苦苦哀求的样子，我的心就有一种被撕裂的疼痛！心中的怪兽被我放了出来，我歇斯底里了！那个夏天的夜晚，我把我9岁的儿子摁倒在地，扯下皮带狠狠地抽打。那狠劲仿佛他不是我儿子，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儿子嗷嗷叫着喊妈妈，在地上乱滚，赤裸的腿上背上立马是一道道的紫痕。在快要出人命的时候，我抽累了，才住了手，我扔了皮带，我拉起儿子和他在一起抱头痛哭！

第二天，我把电话打给了远在东北的妻子，向她忏悔了前一天对儿子犯下的罪行。我们在电话的两头哭，她说我太残忍，我责怪她为什么不在家，要有第三个人在现场，儿子断不至于被打成这样。三天后，妻子赶了回来。当着妻儿的面，我向他们保证，我再也不打你们了！

说过的话像风一样吹过。怪兽肆虐的时候，大丈夫最庄重的承诺都可以背弃不顾。两年以后，我对妻子下了手。平心而论，我的妻子虽然有些懒惰，但仍不失为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女人。我们之间虽然经常吵吵闹闹，可从来没有像那次一样大打出手。

那年春天，姐姐买了新房，就在我家对面的巷子里。姐姐在装修房子，她让妻子每天给工人烧两壶开水提过去。妻子答应了，前几天也做得很好，可有一天没有烧。工人给我姐姐说了，我知道后很生气。晚上回到家，看她正悠哉游哉地玩电脑，就骂她，你是你妈个什么东西！妻子回骂道，你是你妈个什么东西！话越来越难听，冲突在升级，最后她先动了手。心中的怪兽又被我释放出来，妻子哪里是我的对手。她抓破了我的手，咬疼了我的胳膊，还用鞋底砸我，可我只要来一下就够她受了。我愤怒地抓住她的两只脚，把她从床上拖了下来，她一屁股墩在地上，随着一声钝响的还有一声惨叫，哎哟！

我知道坏事了！

前半夜是她在哭泣，在呻吟，后半夜是我在凄厉地哀号——我的胆结石又犯了。我疼得浑身哪都不舒服，我在床上乱滚，甚至把头抵住地板，将身子倒立起来。妻子忽然间不哭了，她给吓坏了。看我不是装出来的，她就不顾自己的伤痛过来给我捶背。好容易耗到天亮了，我说我要住院，我要做手术。她就一瘸一拐地搀扶我去了医院，又一瘸一拐地去学校给我请假，去公疗办跑相关手续。那一刻我忽然有了感动，危难时刻，能守在我身边的，除了我的妻子，还会有谁呢？

寂静的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她拿出了一个纸袋子，掏出一张黑黢黢的X光片给我看——她的尾椎骨开裂了一条小缝缝，那是我造下的孽！我沉重地低下了头，我流着泪对妻子说，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这一次是真的！我要她把片子给我，她不给，她说那是我对她不好的证据，她要永远保留着。很多年过去了，家就那么大个地方，不知她把片子藏在哪了？藏起来也好吧，让它像一条铁链，锁住我心中的怪兽，让它时刻提醒我，善待自己的妻儿，他们是我最亲爱的人。

在余下的岁月里，我发誓要用加倍的爱来补偿曾经加给他们的深深的伤害。

受伤害的还有我的学生，我是出了名的坏脾气，他们都怕我。那年秋天，班里来了一个实习老师，一个有点忧郁的不太爱说话的女大学生，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英语小测验，那个实习老师在监考，下面有个胖胖的男孩老是左顾右盼地试图作弊，制止了好几遍也不听。终于，实习老师走了过去，两把撕碎了男孩的卷子。男孩立时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举起了凳子。愤怒的凳子最终被实习老师大义凛然的目光挡了下去，可消息传到我这却成了“你班的赵×打了实习老师”。我心中的怪兽一下子被这句话唤醒了，我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我要主持正义！

急匆匆赶到办公室，看见赵×和实习老师还在激烈地争吵，实习老师委屈地哭了。愤怒的岩浆在我胸口喷涌，那头怪兽出笼了！我揪住男孩的衣领，愤怒地骂道，你个混帐东西，敢打老师，看我怎么教训你！我像皇军扇汉奸一样在他的胖脸上左右开弓。第二天，男孩的胖脸便有了两个异常清晰的掌印。男孩照常来上课，家长也没怎么和我纠缠，父子俩一起给那个实习老师道了歉。

持续有一个多星期，我不敢看男孩那张脸，青紫的掌印让我深深地羞愧和自责。那是我永远羞于对外人讲起的内心伤痛，那是我从教20多年来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尽管不久后我找机会给赵×道过歉，但此时此刻我还是想对赵×，对20多年来我曾经惩罚过、伤害过的学生真诚地说一声，对不起！希望你们能看到这篇文章并原谅了我，好让你们的老师从自责的阴影中走出来，没有负担地投入工作。

雨一直下着，它像一个演技拙劣的小丑，总是有意无意地配合人的心情。飘雨的日子，总能唤起这些灰色的记忆，如梦魇般纠结在心里，挥之不去。如果有一把铁锁，我要锁住深藏在我心里的那头面目狰狞的怪兽；如果有一把快刀，我要斩断那并不光彩的如梦魇一样的过去；如果有来生，我别无所求，只求我有一身的好脾气，做个永远快乐的人。

很多年后，直到我的儿子上了高中，直到我每天也教着和他一样大的一群孩子，直到我和他们一样捧读《论语》的时候，我身上的父性才开始渐渐觉醒。我一遍又一遍思考爱的真谛，思考现今的中学教育到底有多大的功能。终于发现，教育不是万能的，当教无所教，惟有尽心焉而已，不必苛求自己，而只有爱才是世间最温暖的阳光。渐渐地，我的脾气好多，甚至成了一个慈祥的人。

至于我的妻子，我想她是注定要陪伴我一生的人。婚姻中的纷争没有绝对的对错，最要紧的是把庸常的日子一天天过下去，而且尽量过得要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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