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而坐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大年初一,细雨蒙蒙,过年的味道被冲淡不少。马路上行人与车辆稀少,两边悬挂的灯笼生硬地装扮着节日的表情。我们迫不及待地去了五十公里外的父母家。我想念母亲做的菜,想念门口廊檐下的闲聊,想念在清澈的水渠里洗衣服的畅快,也想念一家人围着火缸而坐的温馨。
一跨进客厅,顿觉屋外的湿冷空气齐崭崭地被阻隔在外,暖风扑面而来。坐着喝茶的父亲朝墙上指了指,很欣慰地说:“今年开空调了!”
是哦,我都忘了,空调还是夏末的时候老王带人进来安装的。
今年不用生火缸了,母亲说。哦,我应着,心里却生出许多惆怅来。
在我们家,除夕夜最难忘的陪伴就是那只火缸———村里人不叫它火炉,叫火缸。正方形的木头架子上搁着一口铁锅,这架子或许是我父亲自己敲的吧,也可能是供销社买来的。
以前的冬天,村里很多人家都会置办一只火缸。简易的,只敲个小小的木头架子,搁一只旧得不能再旧的洋铁脸盆。考究些的,木头架子用清漆刷一遍,特意买口新铁锅安上。
从我记事起,我家的火缸一直都是这么大大的,里面的炭火红彤彤。
早年,白炭,也叫条炭,因为需要上好的柴禾与专门的窑口烧制,它算是稀罕的物料,父亲会托人去几十里外的场口镇买上几十斤,留作最冷的时候以及除夕夜之用。买回来后,父亲用钩刀背轻轻地将炭条敲成短短的一截一截,细心地装在纸箱里,每个晚上只许用几段。睡前,留几个刚燃烧了没多久的炭条,直接放在火缸里,或放在灶下灰塘,盖上灰,压上铁制的炭盆盖。次日,用火钳将它们拨出,它们还是红的,直接可以拿来加炭生火了。
我也学会了这样“留火种”,虽简单易行,心里总觉得无比奇妙。那些已经燃烧到肌层的炭,一旦被限制吐纳,它们就关闭每一个毛孔,固守着自身的热量。直到重新露面,回到火缸,才又开始熊熊燃烧。
我的许多同学都知道我家的这个“宝贝”,常在春节假期的晚上来串门。自家柴灶上留下来的炭熔得特别快,二十出头的我们围坐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笑不完的事。至夜深,寒气愈重,炭加了一次又一次。父亲起来解手,用慈祥的语气朝楼下的我喊一声:“阿方,困觉喽!”同学们没有走的意思,我就继续加炭,就是不敢多加条炭,怕父母心疼乃至责怪。
一张张年轻的脸被火烤得红红的,热得发烫。朦胧的情愫在火缸周围的温暖空气里慢慢发酵,慢慢升腾,凝聚又悄然飘散。我估摸着谁曾对谁隔着火缸送过秋波,谁曾装模作样借着看手相在火缸上握过她的手,有多少心思在火缸周围涌动,流转,踟蹰……
那年冬至的晚上,他独自来到我家,在火缸边坐下。乡村寒冷,人们习惯于早早地睡觉,八九点钟已是万籁俱寂。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说,前几天看你自行车带着个女孩飞过。我说,你来找我做什么。我说,我们之间本来就没什么,我怎么会难过。他说他都知道,知道我看见,知道怎样用火钳拨火既暖和又可以让炭熔得慢,他说冬至大如年。我们坐到快天亮,或许我们也握了手,或许我流泪了。
那只火缸早不在了吧,那种心情也已无处寻觅。去年还在用的那只火缸,我女儿出生时,它就在了。也是个冬天,我在母亲家坐月子。冬雨绵绵,尿布干不了,母亲将篾片编制的烘扑搁在火缸上,每天为她的外孙女提供几十片干爽的尿布。
女儿蹒跚学步的时候,正好是春节期间。看她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她爸爸开始动手编织一张“网”,铁丝网。其实他是做了一个圆形的罩子,搁在火缸上,旁边带钩子,可以随时盖上取下。它有效地保证了女儿在火缸边的安全。小孩烤火烫伤的事在乡下时有耳闻哪。这个铁丝罩与火缸一直没分离,去年我还见过它。
女儿长大了,过年时会陪外婆坐在火缸边,操着一口生硬的方言跟外婆聊天,这两年还学会了陪外婆打牌。去年,他们围坐火缸边,将一个糠筛搁在各自的膝盖上,在里面放上扑克牌,玩得不亦乐乎。外甥刚刚穿上的耐克运动鞋烘得鞋底发软发臭了,几个人浑然不觉。发现时,气垫部位完全变形,十八岁的男孩懊恼不已。我安慰他,不要伤心,妈妈和阿姨从小到大不知烘坏了多少鞋子,挨了你外婆多少骂啊!
我脑海中总是闪过母亲嗤啦嗤啦从灶膛锹火到火缸的情景,满满的一缸炭。红红的火覆在上面,将版图缓慢而执著地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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