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名叫王凤英
2021-12-23抒情散文夏冰
1.姥姥名叫王凤英。小时候,最初听姥姥说她的名字叫王凤英时,我首先想到的是严凤英。因为严凤英唱的黄梅戏,姥姥时常念叨。姥姥说严凤英嗓音甜美,扮相也好。我问姥姥啥是个扮相。姥姥就说:“可怜的娃,连个黄梅戏也没看过。好扮相就是女人的俊模样嘛。”……
1.
姥姥名叫王凤英。
小时候,最初听姥姥说她的名字叫王凤英时,我首先想到的是严凤英。因为严凤英唱的黄梅戏,姥姥时常念叨。姥姥说严凤英嗓音甜美,扮相也好。我问姥姥啥是个扮相。姥姥就说:“可怜的娃,连个黄梅戏也没看过。好扮相就是女人的俊模样嘛。”我似懂非懂,懵懂中感觉,好扮相就是好看。
我觉得,能够叫“凤英”这个名字的人,首先要有一副“好扮相”,尤其是眼睛,百看不厌——当然,我这样说的根据是来自姥姥——我小时候就总喜欢盯了姥姥的眼睛看。看着她的眼睛,我就心安,就心里暖和;其次,心眼儿十分好。我自小就确立了这样的看法,而且,只是自个儿心里想,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连姥姥也不知道我心里有这样的想法。
2.
我已经不记得姥姥一开始跟我讲她名叫王凤英的时候,那是哪一年。总之我很小。应该是在我还没有上学的时候。就是1971年之前,1967年之后。这中间的四、五年,大部分时候,我跟随姥姥省城乡下两头住。很可能就是这四、五年之间的某一天,有意无意中,姥姥告诉我她叫王凤英。究竟是不是在我的询问之下她才告诉我的,已经无从查考。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姥姥名叫王凤英。王凤英姥姥并不是识文断字的人,她仅仅认得自己和家人的名字以及像“大”“小”“田”、“天”“日”“人”等少数字,还是沾了扫盲的光,但是她却给她的大外孙起了一个漂亮的名字——夏冰。这个叫夏冰的外孙长大后,就用这个名字写文章,先是小说,后来是诗歌,然后是散文。由县里到市里,再到省城,再到全国,再到网络。于是,天南地北有很多人知道我叫夏冰。但是他们大概以为这个名字只是我随意起的、是为了上网才起的一个名字。很少有人会想到,没有姥姥王凤英,就没有她的外孙叫夏冰这回事。
一开始听姥姥说她名叫王凤英时,我十分惊奇。因为我眼里的姥姥已经是个老太太。尽管那时候姥姥也就是个四十大几五十来岁。我觉得一个老太太与“王凤英”这样俏丽的名字不大般配。没有什么原因,真的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凤英”这个名字给人的感觉很美。这么说不是说姥姥不美。毕竟,用美来形容一个老太太,在一个小孩子眼里,有些滑稽。这种滑稽、新奇的感觉在我心里存在了很长时间。只要我意识到姥姥叫王凤英,心里就会这么想。我是说王凤英这个名字,恰好是姥姥的名字。这件事情真有意思。真奇怪。其实也不奇怪。究竟我是怎样习惯了、认可了、以至于喜欢了姥姥这个名字的,我好像不大容易说清楚。姥姥咋叫个这名字呢?这是一开始的念头。姥姥叫这样一个名字,真好。这是后来的想法。这个过渡的完成,似乎经历了一段时间。那些年,我和姥姥朝夕相处,按姥姥的话说,我就是她的肉尾巴。哪怕是她要到正房对面的南房抱柴禾,哪怕是她到耳房里挖米面,我也要紧紧拽着她的后襟跟着去,等她抱上柴禾,或者挖上米面,我再拽着她的后襟跟回来。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这个过渡自然就完成了。所以到后来,“王凤英”和“姥姥”一关联,我心里就亮堂堂的。王凤英姥姥就有本事叫人心里亮堂堂,美滋滋。这一点儿也不奇怪。
3.
一个冬天的晚上,姥姥取出一对靴子,对我说:“娃,看咱的毛靴。”我仔细一看,这靴子从靿子到身儿,全是用一指厚的白毡子做成的,靿子有半个小腿高。我问:“你取出它来做甚呀?”姥姥说:“我穿上它看电影去呀。”我这才知道晚上村里要演电影啦。是的,姥姥喜欢看电影。受姥姥影响,我也喜欢看电影。于是姥姥就穿上毛靴,套上棉袄,围上头巾,领上同样包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的我,去看电影。看到半中间,电影场子里有不少人跺脚板。姥姥说人们冻得忍不住了。我问姥姥冻不冻。姥姥说不冻。姥姥问我冻不冻。我说不冻。等看完电影回到家里,姥姥脱下毛靴来,招呼我:“你摸摸,可热乎哩。”我伸手到靴子里头摸,真暖和啊。后来每逢冷天村里演电影,我便对姥姥说:“姥姥,穿上你的毛靴。”姥姥就呵呵地笑了。姥姥笑了以后,我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她叫王凤英这件事,心里亮堂堂,美滋滋,感到很美很美,所以也就情不自禁笑了。
这件事说明,王凤英姥姥和夏冰外孙是多么的契合、投心。
4.
姥姥整天不闲着。不是在缝纫机上缝补,就是坐在炕头搓麻绳,要不就坐在大门外巷口的石头上,一边纳鞋底,一边跟人唠嗑。
我喜欢看姥姥在缝纫机上做活儿时的情形。姥姥戴一副红黑色镜腿子的老花镜,花镜的两条腿用一根细线连起来,套在脑后,花镜便松松垮垮地架在姥姥宽扁的鼻梁上,显得特别好笑。那缝纫机头一端的轮子上上了一层红油漆,轮子转起来后,就形成一个红圈儿,我盯着这个红圈儿,目不转睛地看,姥姥就从眼镜上边看我,我更觉得可乐。有时候我不由得想动手去摸那个飞快地转着的红圈儿,姥姥就赶紧看着我,眼里流露出严厉的神色。我就知道这是不许可的事情,就不敢摸了。
到了晚上,姥姥也不歇着。煤油灯下,姥姥一边做活计,一边给我呢呢喃喃讲故事:“红门门儿,白窗窗儿,里头坐着个傻娃娃儿……”我枕在她腿上,经常听着听着就困了。姥姥就俯下身来,用舌头舔舔我的眼睛,说:“娃,困了你就先睡吧。”我睁开眼睛,哼哼唧唧不想睡,就说:“姥姥,你再给我讲故事。”姥姥就拖长声调,把那些已经给我讲了多少遍的童谣再念叨给我听。我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到醒来,已是大半夜。听着姥姥轻微的鼻息声,我一点也不害怕。至今,我还能够记起姥姥那亲切、熟悉的鼻息味道。
5.
那时候,我和姥姥常吃玉米面疙瘩。印象里,天很冷,穿着棉衣棉裤也浑身哆嗦。姥姥就说:“咱吃玉米面疙瘩吧。”
姥姥用热水和好玉米面,看去软乎乎的,再搓成饼干大小的小圆片儿。它们小小的,薄薄的,聚集在面盆里,亲切地看着我。姥姥把这些玉米小饼一一放入火炉上正熬着的小米稀饭里,不多时,屋里就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玉米面与小米特有的香甜味道了。
当年我有五、六岁,一会儿跑到火炉旁看那些玉米小饼在饭锅里上下翻滚,一会儿跑到姥姥跟前。姥姥正在切咸菜。这咸菜条,一咬一个嘎嘣脆,喝香香甜甜的玉米面疙瘩时就上它,特别的有滋有味。不多时候,一碗玉米面疙瘩下肚,身上就暖和多了。
6.
每天晚饭后,姥姥爬上炕,解开脚上的布带子,好多条那么长的布带子,白色,窄窄的,一圈一圈又一圈。姥姥总是在每天临睡前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姥姥一般不让我看她的脚。我说我想看看你的脚,她说没啥好看的。经不住我再三央求,姥姥终于肯了。姥姥的脚确实不好看。除了大拇趾,其余的脚趾头都向下向里弯曲着,几乎与脚底板重叠在一块儿了,紧紧地挤在了一起,脚背也鼓起那么大一个包。姥姥说这叫“解放脚”。“为啥要把脚弄成这样呢?”我按捺不住好奇心,问。姥姥便给我讲当年她的父母如何如何逼着她裹脚,又说当年女孩子都是这样从小就要裹脚的,要不嫁不出去。我听着,还是迷迷糊糊的。在年幼的我看来,姥姥的“解放脚”,既新鲜,又陌生,还夹杂着隐隐的敌意。是的,它们冷冷地打量着我,让我由不得就心生恐惧。
听姥姥说,脚趾头踩在脚底下,很疼很疼。姥姥是想用这些布带子,把那几个弯曲变形的脚趾头固定住,尽量往直拉。姥姥说,这样做,一来趾头不怎么疼了,二来脚也显得大了。姥姥握着自己的脚,直喊乏。她把脚放进热水里,捏一阵儿,揉一阵儿,搓一阵儿。
听姥姥说,当年日本人在的时候,村里的人隔三岔五跑反。我问姥姥啥叫个“跑反”。姥姥说就是日本人来了咱就跑,跑到村东小山上。姥姥说跑反的时候,她紧跑慢跑也跑不动,心急得不行,怀里还抱着闺女(就是我妈),就想,为了娃,咋也得跑,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唉,那时候,女人可遭罪了。临了,姥姥总要说上这么一句。我看着姥姥这双变形的脚,脑海里便浮现出女人们一个个抱着小孩子,迈动两只小脚,深一脚、浅一脚在山坡上爬行的情景。我伸手小心地摸摸姥姥的脚,问:“还疼吗?”姥姥说:“哪能不疼啊,十指连心呢。”
二十多年后,我听妈妈说,当年,姥爷姥姥是村里出了名的支前能手。姥爷在外头跟着民兵送军粮,坏铁道,姥姥和女人们晚上熬夜做军鞋,白天和人们走上好远的路,把做好的军鞋送到部队上。还跑前跑后,照料住在村里的八路军伤病员。我有些奇怪,这些事,姥姥咋从来没跟我说起过呢?
7.
姥姥的善良让我永远难忘。
有一年,我的脚上让人不小心泼洒了一瓢开水,烫了许多燎泡。姥姥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戴着老花眼镜,用针一点一点小心地给我挑开。姥姥一边挑,一边心疼得哭,泪水陆陆续续聚集在镜片上,再一滴一滴落到我脚上。
那时候,姥姥乡下老房子正房东边耳房里住着一只黄狸猫,人们都说是野猫,我不信,野猫咋会住在人家屋里呢?我常常看见这只猫从耳房前面的小院子里跑到院当中,在太阳底下打一个滚儿,再伸一个懒腰,然后慢慢腾腾地看看我。我刚一迈脚,它“嗖”一下就蹿回小耳房去了。
耳房里堆满了米面瓦盆大小瓮子等等杂物,很方便猫住。有时候,我想抱抱它,可是逮不住。它跑起来快得像一阵风。它生了许许多多小猫。它把小猫生在放柴禾的南房里。有一回,我推开南房门,看见柴禾里有一堆乱滚乱爬的小猫。我正要去摸,大母猫“呼——”地一下不知从哪儿扑了过来,我赶紧跑出去。
姥姥很疼惜这只猫和它生下的小猫,从来不让我们做欺侮猫的事,就连外头的小孩子用石块、木棍什么的追撵猫,姥姥也要变脸失色地跟他们急。姥姥常常跟我说:“人十八辈子才能转生个猫咧。”说这话的时候,姥姥眼睛里柔柔的,暖暖的。
8.
我还记得那根又细又长的木棍子呢。每年深秋,姥姥用它打枣——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枣子急急忙忙往下掉,满院子里乱滚。我提着刚好能装进去一只小猫咪的竹篮子,嘻嘻哈哈绕院子跑,把那些特别不听话的枣儿拣在小竹篮里,顺手捏一个硬硬的、红黑红黑的枣填入嘴里,脆生生,甜津津。不提防就会被从天而降的枣子打着了头,疼一下,摸一摸,哈哈笑着,又欢蹦乱跳地寻找起目标来。
我们也用这根棍子来舁水。当年村里还没有自来水,吃水用水得到村中间合作社(就是供销社)前面的辘轳井上挑。姥姥年纪大,又有一双半大的脚,我年龄小,都挑不动,就舁水。我们用打枣这根长棍子,舁上一只小桶,来到大街上。姥姥用辘轳把桶放入深井,将水小心地装满。我屏着气静听着水桶碰撞井壁的声音。每当听到这声音,我就觉得像美妙的音乐一样动听。姥姥看着我,慈祥的笑脸如花一样绽开。
辘轳吱吱呀呀的叫,装满水的桶就被吊了上来。该舁上水回家了,姥姥总是让我走在前面,水桶总是离她很近。是那么又细又长的一根木棍子,我们舁起水来一点儿也不觉得沉重。
路上,我总是把握不住自己的脚步——不是太大了,就是过小了,弄得水是走一路洒一路。姥姥总是说:“娃别急,小心摔倒了。”
那条长长的光溜溜的一头粗一头细的木棍,该记得我们那份简单的开心与热闹,该记得我们那份纯粹的快乐与温馨。
9.
村东小山脚下有一个山泉聚成的海子,姥姥常在海子边儿洗衣裳。我也蹦蹦跳跳跟着去。姥姥一边在平敞的石头上用木槌槌洗衣服,一边跟别的洗衣女人说话,响亮的嗓门儿伴随着爽朗的笑声,传出去很远很远。我看见清澈的泉水里,小鱼游来游去。我把手伸进水里,鱼也不跑。我看见一旁荷塘里碧绿的荷叶,荷叶上晶莹闪亮的小水珠,滚过来滚过去。我看见鲜艳的荷花,喜气洋洋。我听见青蛙钻在莲荷下面呱哇呱哇的叫。我看见蝴蝶蜻蜓在荷叶荷花上轻盈的飞。我玩得忘乎所以,连姥姥她们回家时的招呼也听不见……
仅仅过了几年,当我已是一名初中生时,回去看望姥姥,便发现,海子没了,只有一个丑陋无比的大坑里,残留着点点水迹。莲荷也没了,只有臭气冲天的烂泥滩。当然,青蛙蝴蝶蜻蜓也没了。据说,要采石头用,把山给炸坏了,泉断了。如今,海子所在的地方,已经建起了一座又一座加工法兰的夹棒锤,成天“嗵——”“嗵——”的大锤撞击声告诉人们,昔日那个水清蛙鸣、鱼翔鸟叫、草绿花艳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可是,姥姥她们“嘭”“嘭”的槌衣声,响亮的说笑声,明明还在那里,一直没有离开我的心田。
10.
我想起来那个木格玻璃小窗。小窗的这边,是大炕;小窗的那边,是灶间。我坐在大炕上,通过小窗,和灶间的姥姥说话。姥姥要么在冒着蒸汽的大锅台前团团转着,要么盘腿坐在草垫子上,不紧不慢地拉着风箱。风箱呱嗒呱嗒有节奏地响着,姥姥的上身便前后晃啊晃的,她宽大和蔼的脸庞被灶膛里的火光映得通红发亮。
我还记得当年的自己,守在小窗旁,一遍又一遍,摸着小窗上那光滑的玻璃,摸着那些方方正正的木格子。那是重复了多少遍的动作,毫不厌烦,就像我默默地注视着在灶间的蒸汽里忙碌着的姥姥一样,从来不曾厌烦。
那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小窗。我再没有见过这样的小窗了。我知道,这是有着一手出色的木匠手艺的姥爷做的。姥爷的心灵手巧、聪敏能干,在姥姥一再的叙述里,历历在目,栩栩如生。可惜,拥有这个特色小窗的老房子,于上世纪70年代由姥爷做主,卖给了他人。与老房子相关的一切,也都只能在记忆里去找寻了。后来,我多次听妈说,姥姥始终不同意卖掉老房子。不过她拗不过姥爷。事后很多年,姥姥对这所房子的变卖,还耿耿于怀。多年后,我故地重游。迎着房子新主人诧异的目光,我怯生生地说明了我是谁,我的来意。主人客气地应答着,让我尽管看,随便看。
老房子已经不再是原先的模样,房子的新主人彻底改变了它的格局。我努力想找到昔日的哪怕一点点痕迹,但是,除了正房前那两株粗大的枣树,一切都没有了。四合头房子没有了,正房屋门与院子之间那一片用青灰色的方砖铺成的砖墁地——我们小时候唱歌、演样板戏的“戏台”,也没有了。当然,戏台顶头斑驳、不齐整的栈板也不见了,常常住在里面的麻雀、喜欢在上面垒窝的小燕子,也全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溜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房,也显得陈旧,灰暗,低矮,一点儿也没看头。
一切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望着熟悉而又陌生的院落,我怅然若失。我知道,这所老房子里,充满了太多的记忆,那个名叫王凤英的老太太,那个名叫夏冰的外孙,那些曾经的点点滴滴,永远地留在了记忆的那一边。就连能够承载这些记忆的老房子,也已经面目全非。如今,跨越时空,小窗带着我四、五岁的感觉,亲切友好地注视着我。我心里五味杂陈。
11.
姥姥于1978年腊月二十一,在省城病逝,享年58岁。当时,还是初中生的我,是在离省城百余公里的村里。那天,我正和爸爸安顿午饭,妈妈从省城医院风尘仆仆赶回家来。看着以泪洗面、泣不成声的妈妈,我知道,姥姥,这个名叫王凤英的老太太,走了。我捏着一棵葱,呆在了那里。
三十多年来,我常常看见姥姥,她还是清秀的脸庞,还是整洁的衣裳。有时是在省城那间工厂大宿舍的平房里,有时是在乡下那所老房子里。她笑眉笑眼,看着我。梦境里的姥姥一点也没有变,还是我幼年时候那个样子。我常常喊着姥姥醒来。醒来,再无睡意。
现在,我想通过这篇文字,告诉大家,我的姥姥,名叫王凤英的这个老太太,她和她大外孙夏冰的一些十分平常的事情。
初稿于2010.12.23
再稿于2011.3.21-3.24
姥姥, 亲情, 往事, 夏冰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