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庚
2021-12-23叙事散文潇湘渔父
老庚我们那里称同年出生而结为亲戚的人为老庚,或老同。虽然形式上也是义结金兰,但并无拜见把子的味道,不过从感情上说并不亚于梁山泊里的兄弟情义。我一生中也结了一位老庚,那是读高小时的事情。六零年我考上高小,进入平岗完小读书。新学校离我家整整八里……
老庚
我们那里称同年出生而结为亲戚的人为老庚,或老同。虽然形式上也是义结金兰,但并无拜见把子的味道,不过从感情上说并不亚于梁山泊里的兄弟情义。
我一生中也结了一位老庚,那是读高小时的事情。
六零年我考上高小,进入平岗完小读书。新学校离我家整整八里,每天上学、回家少不了要走两个小时。在我的同班同学中有一位叫廖太荣的,他家的路程比我近多了,只有三里来路,而且正在大路边,来回很方便。因此我每天上学也好,回家也罢,都要经过他家,来来去去,自然也就熟了。
我是班里同学中最不长的一个,十二岁了只有一米二多一点,是典型的矮子,廖太荣则是班里长得最快的一个,他比我小一个月,却高出我三十公分,我俩走在一块,一高一矮,颇有点滑稽,可我俩全然不理会别人的眼光,上学时他等着我一起走余下的三里路,放学时每天并肩离校。他父亲在代销店工作,离家只有几十步;母亲则是典型的农村妇女。我俩天天在一起上学、回家,他们看得多了,觉得挺有意思,对我也慢慢地喜欢起来。一天,放学回家途中,因天气太热,我实在口干了,就对我那同学说:“我口渴得很,想到你家喝杯水。”他一听,立即拉着我到他家,先让我坐下,然后倒了一杯凉茶给我,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大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浑身都舒服透了。
就在这时,他父母亲进来了,见我俩那样亲密,不由得笑了笑,还说:“你口干了,想喝水,这里有一大壶凉茶,你尽管喝。”我站起身子,点点头,表示谢意。过了片刻,他父亲突然开口说:“瑞林,你与春贵(他的乳名)那样好,就象兄弟一样,干脆结为老庚吧。”我一听,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认为他父亲有工作,而我家则是典型的农民,似乎不大班配,就喃喃地说:“只怕我家配不上呢。”他父亲立即说:“结老庚主要是看俩人的感情,那里在乎两家如何。”我马上说:“既然伯伯、伯妈不嫌忌,那我自然是乐意的。” 从这以后,我和廖太荣来往更密切了,而他爸爸、妈妈也对我更喜欢了。不过在我们那里结老庚还是要讲点形式的,虽然他父母亲表达了这个意思,但我还是不敢冒然喊太荣为老庚,喊他父母为同年爹妈。
他父亲解放前就是开商店的,为人特别热情、豪爽,又能说会道,因而在我们那里颇有人缘,人们都称之为“廖老板”。我回去跟父亲一说,父亲也特别高兴,说:“这是件好事,既然是廖老板开的口,那就等春节后你去他家特地拜个年吧。”听父亲这样说,我也就按捺住喜悦的心情,等着第二年春节的到来。
到了六一年的春节初二,父亲特地吩咐母亲收拾了拜年礼物,贴上红纸,装在篮子里,让我提上篮子专程去廖家拜年,我自然是喜不自胜,提上篮子就出了门。
到得他家门口,我大声喊道:“同年爹、同年妈,我来拜年了!”听得是我的声音,太荣与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他的弟弟都一齐出门迎接,廖老板更是欢天喜地,满面笑容地拉着我的手,说:“瑞林啊,你们家太客气了,好,好!快进门。”
刚坐下,同年爹就吩咐他妻子快点烫酒、摆碟子,并掷重其事地说:“这是瑞林第一次以同年崽的身份上门拜年,你可要正儿八经地煮碗粉给他吃。”(我们那里正月拜年的粉可不简单,里面有薯粉、有肉、有鸡、有蛋,还有糍粑)我赶忙说:“我是小辈,用不着那样客气。”同年爹用手按住我,说:“少不得,少不得,你只管坐。”我想恭敬不如从命,于是乖乖坐下。太荣则赶忙给我斟酒,要我一边喝酒,一边吃点果碟。只过了十几分钟,一碗热腾腾的十锦粉就端上来了,他们自己则只有半碗。那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的头一年,日子过的正紧张呢,见了这一大碗丰盛的东西,我心里既感动,又觉得不好意思,但盛情难却,于是勉强吃了一半。
中餐也很丰盛,摆了满桌子的菜,鸡、肉、鱼、蛋,样样齐全,同年爹、太荣、太华都不住地劝酒,同年妈则不断地夹菜。我已好长时间没见过这样丰盛的饭菜了,禁不住美美地吃了一顿。
从这以后,我几乎每年正月都要去老庚家拜年,而老庚家则是年年热情地招待我,当然老庚来我家拜年,我父母亲同样是尽其所有招待他。
六二年,我与老庚同时考上二中,俩人又在初中同学了两年。遗憾的是,他的成绩不大理想,初二结束时竟留级了。我心里有点难过,可又无可如何。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我与老庚的感情,我们照常往来,每年正月也少不了去对方家里拜年。
后来我上了高中,而我老庚则未能考上高中,这样我在一中读书,他在家里当农民,虽然见面的日子少了,但一到寒、暑假我总要抽空去他家玩。同年爹、同年妈见我如此重情,也就更喜欢了。正月里他们家客人多,但不管来的是什么人,我同年爹总要把上席留给我,我要推,他也不让,并明白地说:“只要你来了,这个上席位子就是你的,谁也坐不了。”
六八年我高中毕业,因大学停止招生,我只得回乡当了民办教师。我老庚则于这年冬季参了军,部队的驻地是北京通县。那时陆军的服役期是三年,我老庚于七零年请假探亲,并在探亲期间结了婚,而他的妻子正是我后来的妹夫的妹妹,当然这是后话。
七零年我作为第一批工农兵学员上了大学,我老庚则于第二年复员回乡,继续当农民,后来我又留校工作,当上了大学老师。从这以后,我在湘潭,他在酃县水口,可说是天各一方,山水阻隔。可尽管这样,我们的感情与友谊丝毫也未受到影响。我不管寒假、暑假,只要回了老家,少不了就要去他那里玩上一两天,并给我同年爹、同年妈捎上一点湘潭的物品。如果因事回不了家,我就少不了寄上一点钱,让我老庚自己去买点东西孝敬同年爹妈。
老庚和他妻子知道我,后来还有我的妻子、小孩都喜欢吃家乡的腊味以及河里的鱼,总是给我们留好腊肉、腊鸡、腊鹅、腊麂子之类的腊味,在我们临去之前总要抽出一天的时间到河里去打鱼。我们每次去,他一家都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吃的我们香喷喷、甜滋滋,有说不出的惬意。他们家亲戚、朋友不少,少不了也要来往应酬,可只要我和我的家人去了,老庚都一概推掉,专心地陪我们。
他比我结婚早了九年,可我同年嫂的肚子从无反映,对此,不仅他们俩急,我同年爹妈急,我们也十分着急。可不管怎么请医吃药,就是没用。孔夫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农村没有孩子可是最大的不幸,亲戚、朋友们都设法为他们解决后继有人的问题。这时,他弟弟已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我妹妹(他的舅嫂)也连生了三个男孩。他们自己想过继我的二外甥,可我同年爹不肯,说自家有孩子干嘛要去带外姓的,于是坚持要把他弟弟的女孩过继给他做女儿。他一看老父亲坚持,也就同意了。头几年一家三口还算过得大小和乐,平安无事。没想到等孩子长到八岁(那时我同年爹妈已去世),他弟弟、弟媳突然反悔,也不管哥哥、嫂嫂的意愿,竟强行让女儿回到自己身边。这让我老庚和他妻子非常恼火,觉得给弟弟白带了七年孩子还是小事,主要是使他们措手不及,年过四十,以他们夫妻身体的毛病再要生孩子是不可能了,要重新过继一个也非易事。
本来,自我到湘潭工作,到八七年时已经十五年,我也多次邀请他们夫妻来湘潭玩,可他们一直推说农活太忙,走不开,到这一年夏收之后,为了解决后嗣问题,终于下决心来湘潭一趟。我和妻子也知道没有儿女这是他们的最大心病,于是对他们说,只要你们愿意收养,婴儿的来源我们可以想办法(我妻子有两个要好的朋友在医院当助产士,那时因提倡晚婚晚育,因而也有偷吃禁果怀上孩子的,因非法生育不得不抛弃),可他们夫妻又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最后还是空手而归。
也许正是子嗣的问题始终没解决,我老庚的思想负担越来越重,一天到晚唉声叹气,久而久之,也就郁积成病,慢慢地精神也开始恍惚起来。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古怪,成天沉默寡言,跟谁也不讲话,动不动就打人,弄得我同年嫂很是委屈。有时几天也不起床,也懒得下地干活。我知道后急得不行,只好写信安慰、劝说他。那时农村还很少电话,我想与他交谈也找不到渠道,无柰之下,只得叮嘱我妹夫和两个大外甥多去看看他,劝解劝解他。一到寒暑假,无论再忙,我也要抽空到他家跑一趟,同他聊天,拉家常。说来也怪,只要我一去,他的情绪马上就好了,不再睡懒觉,而是陪我喝茶、喝酒,聊天,话虽不多,但至少脑子还清晰,不讲胡话。就算我走了,也能好上几天。
九五年,我与哥哥回乡给亡父扫墓,又特地到他家去了一趟。这时,他的身体已在急剧地走下坡路,精神也恍惚得很,好象灵魂出了窍似的,一天也难得说一两句话。见到他那副样子,我的心不由得阵阵抽搐,心想一个身体壮实得象牯牛一样的男子汉,两年多时间竟然消磨成这个样子,怎不叫人有扼腕之痛!好在他还算认得我,并能与我打招呼。为了让他高兴,我又通知几个附近的初、高中同学一起聚一聚,希望用老同学聚会的气氛感染他一番。晚上则由另一个同学做东,搞了一桌饭菜,我们几个同学带上他,一路说说笑笑。他虽仍不大讲话,可脸上也偶而露出笑容。临别时,我叮嘱几位老同学,希望他们勤快一点,多到我老庚家里走走、看看,给他一些安慰,让他觉得人生还有意思,他们也都答应下来。
临行前,我紧紧握着他的手,说:“老庚,坚强些,想开些,世上没有子嗣的人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就算你与弟弟一家闹翻了,你不是还有妻子,还有妹夫一家,还有我一家吗?好好地过日子吧,明年我再回来看你,我们两老庚到时再一起喝酒、聊天。”他听了我的话,似乎有点动心,点了点头。
可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成了我们之间的永别!仅过了一个月,哥哥来电话告诉我,老庚把他妻子赶出来了,一个人在家生活,三五天才起床做顿饭吃,吃了就接着睡。我听了心里一紧,知道事情严重了,估计他已下决心不想活了。我本想回去走一趟,可我担着四门课的教学任务,那里走得开。没办法,只得提心吊胆地盼着他能回心转意。
又过了半个多月,不幸的消息终于传来了,哥哥来电话说老庚已绝食而亡,我一听,就如五雷轰顶一般,浑身禁不住打了几个冷颤,心想一个不到五十岁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真是人生无常啊。我因离不开身,只得先给他弟弟发去一份唁电,向他表示哀悼,并寄去两百元钱表示哀思。同时,又让哥哥打上一个包封,委托寄住在我哥哥家的同年嫂带回去,也算是我对老庚的一点心意,希望丧事能办得体面一点。虽然如此,可老庚非正常死亡的阴影却一直萦绕在我的心里,十多年了也无法消除。 因为郭家的老屋场没了至亲,妹妹的三个儿子都在外地,同年嫂也长住我哥哥家,因此这十几年里我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一趟,也是来去匆匆,最多住上一晚。本想去老庚坟上烧点香、纸,洒上几杯酒,祭奠一番,一者时间来不及,二者无人带路,只好作罢。三十多年的朋友就这样完了,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承受着这份痛苦。我在心里祝愿他:“老庚,愿你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快乐些,不要再承受没有子嗣的烦恼与痛苦。”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潇湘渔父 于 2011-4-4 11:0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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