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流照影或举杯邀月——兼致苇杭( 修改稿 )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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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有一位隐于深山,以读书、写作、养花种菜为日课的峻洁之士,竟然名唤苇杭——笔者听闻,不禁悠然神往。莫非世间亦有个苇杭耶?遂有此文,拟洗尘心,遥相致意。
——题记
如果把这本《二人禅》(作者苇杭)放在我的案头,那么无需开卷,就好比临流兀坐,岸上一个苇杭,水中一个苇杭——那个随水流不停地抖动、与天光云影及岸芷汀兰相互叠映、迷迷蒙蒙却也更加魅惑的苇杭——也是我。都是我。
携了这样一本书,在暑热已退,金风乍起时,沿着河沿儿走走,任风吹罗带,清波洗眼,疏解疏解淤积五内的那一股子浊气,打叠起俗事的诸般不堪,一股脑丢到爪哇国里——尽管于事无补,就是精神胜利法,也是要得的。乏了,就找地儿歇歇脚,就着草木清气、细碎的鸟声,看树荫把日光筛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奇形怪状的光斑,在打开的册页上晃荡……
“当仲春来临,山谷的野菜疯长到极限。山居放养一年,苇杭的心也疯野如薇。只是,这因《诗经》而知名,古人常食的薇菜,如今已不在大众野菜之列。薇,即野豌豆。据说可以摘其嫩芽吃,也可以将成熟的野豌豆用来磨面炒着吃。小时候,家乡田间地头常见,但没有人吃它,它结的小豆荚则是我们常常揣在兜里的玩具,掏空荚内的豌豆籽,掐掉尾部,用力吹,就可以吹出各种声音,有的小伙伴掐出好几个,并排含在口中吹,小排箫一般。没听过哪个小伙伴能吹奏出一支完整的曲调……”(摘自《二人禅》)
读到这里我的嘴角不由上翘成一弯新月。
山居是多么令人神往啊!
自然我不敢那般矫情,喋喋不休地说或者写,什么我的村啊我的庄的,仿佛田园牧歌一般。哪里有什么桃花源呢?桃源只在心里。如果我是那个打小就生活在山陬水湄的孩子,一步也未曾远离,我想我未必会赞美它。即便她的美悄无声息地滋养了我,但极可能,我是那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我对她的美熟视无睹。而她的诸般不堪倒成了驱动我逃离的原动力。诸如荒僻、落伍、贫窘、愚昧、乃至角落里的脏与乱——一下大雨就成烂泥塘的翻浆路、旱厕里嘤嘤嗡嗡的蚊蝇及那股子恶臭……而后,逃到了城市,被工业文明漂洗,呼吸着雾霾的空气,吃着各种化学制剂与剧毒农药培植的金玉其外滋味寡淡的蔬果,把自己塞在付出敲骨吸髓的代价才换来的巴掌大的“鸽子笼”里,深陷于螳螂捕蝉的危机中,夜夜失眠。傻傻地睁着空洞洞的双眼,从市声散尽,街车自川流不息到渐次稀疏,对面楼群万千灯火也由璀璨而疲惫而瞌睡,直至最后一盏与我同病相怜的灯再也撑不住,啪地一声
“瓦卒”(cei读四声)了,我却依旧双目鳏鳏……直到黑魆魆的窗子再次被日色染白,早起的车子又在窗前马路上唦唦地碾过……又是一夜未眠!这时,我强烈地渴望回到我曾经的乡野。蓝天旷野间,一条溪涧,一带野林,一片谷子或高粱地旁,那个简陋的泥巴墙小院儿,木栅栏的门扉,推开来吱扭作响,率先迎接我的定是那犬吠鸡鸣,或者是伸长脖子的大白鹅,略低了头,扭着蠢笨的身子,气势汹汹咯咯咯而来,用钳子般的利喙狠狠地“吻”上我的脚面——如果打着赤脚穿了露脚面的凉鞋,就有你好瞧的了……
昔日年少轻狂弃若敝履的乡野,就这样涅槃为治愈身心的梦中桃源。
那年夏天与胞妹未杭在山间闲逛,两个人都蹬掉了作茧自缚的高跟鞋,换上了平底儿布鞋。那布鞋不是市卖货,更不是塑胶底儿,而是娘亲在我的央求下,重拾快要成了非遗的手艺,手工做的。用面粉打了浆糊,把一块儿一块儿碎布粘在案板上,太阳地儿里晒干,揭起——这儿,有个名色,我们老家叫“打隔帛”。比量了鞋样,在晒得挺括的“隔帛”上画好,依样咯吱咯吱铰下来,一片,又一片,复制粘贴,直到摞够鞋底厚。白花其布镶边,再用粗麻绳万线千针嗤啦嗤啦纳过。纳过的鞋底儿,针脚细密齐整,既有棉布的透气性又有粗麻的柔韧,兼之纳鞋人恰到好处的手劲儿——一双美观、舒适、结实耐磨的鞋底儿,是三者的完美结合。这活计通常是茶余饭后,妇人檐前掇把小板凳坐了,一边嗤啦嗤啦纳着鞋底儿,一边看场。嘴里不时啾啾地撵着偷嘴的麻雀或试图越雷池的芦花鸡们——晾了一院子的麦子或谷子,不照看好还得了!
那年轻的妇人也许就是那时的母亲或邻家婶婶。邻家婶婶早已失去联络,不知近况如何。母亲也已是古稀之年。而今她老人家缝制的鞋子,于我而言,意义早已超越物质层面,而是如达摩尊者足下的那一茎芦苇,借以度脱到彼岸。穿上母亲缝制的布鞋,用未杭的话说,一脚就迈回了童年。噗噗噗踏在田土上,荡起一股烟尘,软软的,绵绵的,不但不觉脏污,且心生欢喜。正是初夏时节,阳光也不烈。田畴广袤,触目都是高高低低浓淡浅深的绿,绿得你不敢凝神谛视。未杭的古怪念头是,这绿看久了,怕只怕眼睛也被点染成翡翠玉石。未杭一边发着奇谈怪论,双手环抱着摘来的一蓬蓬的野花儿,野孩子似的,脚下磕磕绊绊,一下被蔓草萦住脚踝,一下又被土埂绊个趔趄——冲口而出的笑语陡然被别一种声音盖住。二人对视,不约而同怀着好奇,循声而去。
绕过一扎高的青苗地,爬过一个野坡,隐在一搭杂木林里,一条野水奔腾而出,受阻于河滩上散漫无羁或坐或卧或欹或侧的乱石,水石相博,汩汩而鸣。
遂树荫下拣块青石坐了,听水声。
“看这像不像北京的地铁站”!
未杭放下了满怀的野花儿,拿了草棍儿,划出一道“沟壑”,拨弄脚边那几只晕头转向的小蚂蚁。咫尺之遥,蚂蚁大部队在一丛婆婆丁里钻进钻出忙得不亦乐乎。这几只受到草棍儿劫掠,又忽遭地面“塌陷”的惊吓,且与蚁群失了联,急得团团转。看它们那可怜相,我接口道,“没错,要不咋有蚁民一说呢”。
未杭不再吭声。手中的草棍把刚划开的 “沟壑”用浮土抹平,又小心翼翼引领那几只蚂蚁归了队……
水声更响了。汩。汩。汩。汩。汩。汩。一声紧似一声,一声高过一声。渊深,沉实,涵浑,闳阔。
听着听着,遽然有了木鱼清磬,振醒尘寰的意味。
出来久了,未免唇焦思饮,便呓语道:“这水边搭个茶寮就好了!灶火上乌黑的铁铫子滚着把粗梗老茶。茶烟香气里,枕河而眠。听一夜野水漫石滩,再名贵的琴也可灶下当柴烧了。对了,寮前再有个葫芦架。架上的葫芦,摘下来个,一剖两半,既可当茗碗也可充钵盂。山深寒峭,坐禅久了,起座添衣,惊觉半瓢茶水里晃漾几点星辉。草窗前不时有点点萤火划过,映衬得夜愈发沉黑。”说到这自己都被感动了。索性合上眼,静听水声。仿佛就置身于那个想象中的茶寮一般。
水声却愈发地响了。 汩。汩。汩。汩。汩。汩。
——“咋样?来不?”
——“别做你的白日梦了!夜里来了狼,叼了你去就更好了……”
她兜头一瓢冷水泼下,我顺手捡起几颗石子儿丢向她,未杭故意惊跳起来。扑啦扑啦身上的土,不由分说一把拽起我。
“嗓子都冒烟了,等回去喝口水再谋划你的茶寮吧。难不成你要临渴掘井?”……
未杭自顾自走了。把那满抱的野花儿,全都撂给了我。一蓬蓬的野花儿在胸前,浓郁的花香在鼻端,我却一步三回头,不舍那一条野水。
与那汩汩的水声就此别过。
不觉又是一年了!亦如不住口嚷嚷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者,却城居依旧。市声聒耳,雾霾猖獗,已然安之若素。
忽而得悉这世上还有另一位名唤苇杭者,切切实实在“一个人山居”,“读书”,“写作”,“种菜养花”——这些令我寤寐思服、基本等同于痴人说梦的幻想,在她(他)这里,竟然变成了活色生香的现实…… 我分明又听见那汩汩汩的水流声。
莫非……慈慧的造物主怜悯我的肉身锁在日常的镣铐里一毫也动弹不得,便施展无边法力,摄吾一股真神与彼苇杭同栖同止,合而为一,隐居深山更深处。遂得以:日月星辰为时钟,野草闲花做芳邻,雾霭流岚当日课(纯天然的朦胧诗),鸟语虫鸣拟管弦,流水溅溅洗俗虑……
入吾目、动吾情的世间万象,无非是自己内心映象罢了。假作真时真亦假嘛。要不《石头记》中明里有个贾家,暗里就有个甄家;有个贾宝玉就有个甄宝玉。因此红尘里有个案牍劳形的周苇杭,深山里就有个松窗静读、风神潇洒的苇杭。两千年前的庄周,打个盹做个梦,梦见蝴蝶,就栩栩然自以为蝶,春光融融中,上下翻飞翩红嬉翠,摆脱了沉重的肉身而喜之不尽。这两千多年前的哲人,未卜先知。我读《二人禅》(网上片段)也是“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庄子的名,笔者的姓,因缘巧合,都是这个“周”字。“周”既不知,便只余苇杭二字而已。
焉知此苇杭不是彼苇杭。
说着蝶,便有蝶落在身旁草丛的一朵靛蓝色小花上。轻拈起书便欲扑了来,蹑手蹑脚,可还是让它拍拍翅膀,飞了。殷勤的风,水面绣縠纹,也顺便把我湖绿的棉裙湖水般揉皱;又有无数个风的小分队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与枝枝叶叶牵牵绊绊喁喁私语。河水却非山间野水那般激荡,貌似凝然不动,也不闻淙淙的水声。可我知道它在动,在走,在跑,也在跳。高高的杨树梢儿,鸟雀在啁噍踏跳。许是有叶惊秋吧,不时有几片半黄不黄的叶子,悠然而下,滴溜溜跌在水面,几经沉浮,漂流而去,渺不可寻。
眼前景物历历分明,我清醒着呢。我这也算不得呓语。我心念的那个苇杭,与肉身的职业、地位、性别等外在的标签无干,而直抵心灵之光。
世象无非自心的外在映象。我这,即是临流照影,也是举杯邀月。笔者、未杭与苇杭,却原来也是花间一壶酒,对影成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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