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在母亲的话里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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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南一个普通的小乡村,最初我在它身边没有感觉到宿命的安排,并习惯与之冷漠相处。它太普通了,没有一座山脉,也没有一条宽阔的江河,只有母亲的絮絮叨叨伴我左右。当夜晚来临,村子沦陷在一片黑暗中的时候,母亲的唠叨是最好的催眠曲 。她有时也会哼上一段红歌,那是做针线的时候。村庄于我,就像我的身躯和半生的流浪,终将被母亲用乡音唤回来。
打开村庄地图,有两条主要交通枢纽:一条往东,通向河湾、小树林,也是长大后的我回想童年的那个领域;一条往西,抵达远方,到底多远呢?恐怕用一生都找不回来。
对于我出生的存在,多少次,我只记住它的落后、精神生活的贫乏、邻里间无聊至极的闲言碎语,还有藏匿在质朴之下阴冷的隐秘。我回避这些,不去细想,甚至在他乡遇见乡音也不足为奇了。路遥先生曾在其作品里说过“河南人是中国的吉普赛人”。他们在底层流汗挣扎,他们乐天派的个性,他们有些小聪明的性格,都标识着一个地域人群的本真面貌。大部分流落他乡的河南人在这瞬息万变的社会里依旧生存的艰难而尴尬。
可是,我明明很多时候还是想念。黄昏,炊烟,呼唤,鸡子入舍,小狗汪汪,这些可爱的名词和动作只属于咱们乡下。
我的童年是在父母和奶奶的吵骂声中度过的。先是父母之间,接着婆媳之间,然后父亲夹在母亲和奶奶中间。他们将一个家庭的小是小非扩展到极大化,将家人之间的温情都吵没了。因此,小小的我一直暗暗期盼:将来一定要娶个很好的媳妇,过上不吵架的生活。
说实话,到现在我也分不清奶奶和母亲两个人到底是谁的错。奶奶已将这世间的恩怨带进了土里,现在说起已经毫无意义了。记得奶奶生前最后的一段日子,头脑依然清醒,听力虽强弱不定,但还能听话和交流。如果说到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奶奶总会岔开话题,或干脆装作一点儿都听不见。奶奶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还在数落她,看来这道仇恨会烙进母亲的一生。如果放到现在,我一定会带上她们报名上电视台沟通栏目,让娘俩儿牵起手来,但是这已经成了我此生无法完成的夙愿。
奶奶去世了,父母之间依然为一些小事磕磕绊绊。我想,父母那一代真的不懂浪漫是啥,只知道在一起绷着脸,认为哪怕是吵架也比小青年卿卿我我来的正常和入俗。不知什么时候,父母之间已不再使用拳头,争吵的次数也明显地减少。因为总有一个人隐忍着,才可以小事化无。我记着每次父亲要打我,我总会躲到奶奶的小土坯房。奶奶的小房子是我的避风港和安全屋。只要我进去了,父亲就只能在门外嚷嚷,不敢越“雷池”一步。而我亲爱的母亲,总会在这劫难关口火上浇油,于是我就不再忤逆父亲,而迁怒于她。总认为她不是个好母亲,甚至怀疑我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以至于多年后不管母亲用什么样的方式温暖我,也难改变我对她的记恨。
我在少年时期常常犯浑。一天夜里,月光冷亮,那晚村里人家放电影,父亲赶场去了。放学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躲到外面玩,后来鬼鬼祟祟地背着书包逃到屋里,母亲在家里等着我。父亲回来的时候,母亲编了一堆谎话,使我逃过一场皮肉之苦。出于各样的原因,母亲说过的谎话很多,我只记住那晚谎言的温暖。
那年夏天和以往的夏天一样,热得要命。我挣脱身上的全部束缚,一猛子扎进家门口的池塘里洗澡。正当我像鱼儿一样游得欢畅淋漓的时候,膝盖被一个尖锐的玻璃茬刺破了。当时一点都不痛,只感觉肌肤在水中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个口子。上岸后腿上鲜血淋淋。母亲看到我的腿伤后,很迅速地往我膝上倒林河大曲(白酒),撒面粉,垫上棉花,然后用白洋布包扎好。往后的几天,每天吃过晌午饭,母亲都要为我换药,直到我的伤口结痂,痊愈。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每到寒假前考试,学生们就很早地赶去学校。天还黑麻麻的,母亲就起来做饭了。我躲在热被子里,能听见母亲咳嗽、淘米以及在厨房里的每一个动静。过一会儿,稀饭熟了,母亲烙好面饼,过来为我们穿棉衣。那是在火塘边烘热的棉袄棉裤。我们舒舒服服地穿上衣服,吃上热乎乎的早饭,就打着火把和本生产队的小同学们欢蹦着跑去学校,其实天大亮监考老师们才来到。
不管春夏秋冬,母亲是我家起的最早的人。村庄的早晨总是先打东边卢表叔那里过来,一轮红日笑着从大塘埂那边爬上来。村北小学的孩子们郎朗的读书声让人恍惚,不能确定那是谁的童年。如今,生产小队里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了。村东的苏表叔走过来跟母亲说:老杨啊,你门口那个小树地风水看着不错,换给我好吗?母亲笑着说:我和国安也指望它安身呢!
当我想到母亲领着我的孩子走向学校的时候,当她每次在电话中关切地问这问那的时候,我心中的那个叫做“仇恨”的孽影已自惭形秽,消失于无踪。
母亲对我说,你们好好混吧,再过几年我和你爸都干不动了,能帮扶一年算一年了;这些老房子,将来就交给你们了,城市再好也不叫家。这样的话我不敢往下听,转身操起笤帚扫地去了。
母亲的这一番话如此简洁,竟是我走不出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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