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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耍呜丢丢的”琐记(已发《当代人》杂志)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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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后街多出了一个门楼子,蓝布围起,靠房山支立,上方有个小舞台,一声锣响,就见有布偶人“呜丢丢、咿咿呀呀”地开始表演。看客不少,男女老幼,都仰脖子凑热闹。我发小嘎巴耶说,这是“耍呜丢丢的”。
      
      嗄巴耶小名奎子,比我大六、七岁,头发自来卷,一身粗糙硬皮,总给人洗不净的感觉。嘎巴耶是外号,形象贴切,朗朗上口,还带些洋气,不知道谁给起的,民间真是不乏高人。

      嗄巴耶拽着我猫腰溜到布门楼底下,悄悄掀开一道缝儿往里瞧,隐隐有两只脚在动,正要看仔细些,一个长着兔唇的人过来,沉着脸示意我们走开。

      嗄巴耶说,里边地底下埋铁管儿,串线,是机关,就能让小人儿动。我说,你怎么知道?嗄巴耶不无得意地一撇嘴,我就是知道,我爹给“耍呜丢丢的”当过帮手,后来因为工钱,闹翻了。
      
      “耍呜丟丢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常见于北京街巷,艺人找好场地,支起道具,布好机关,有人负责开锣收钱,有人隐入布帷子里,操控偶人表演,“武松打虎”、“猪八戒背媳妇”等节目,都是百姓喜闻乐见故事。这个行当与皮影戏、木偶剧、拉洋片同属民间艺术。“耍呜丢丢的”起源及历史无从考证,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与其它民间艺术一样古老。而今,“耍呜丢丢的”绝迹江湖五十余年了,六十岁以下的人已知之甚少。

      人性素来好奇贪玩,物质、精神生活均匮乏的年代,一支唢呐就能驱散大杂院许久的沉闷,三二个布偶人就能牵动几条胡同变得麻木的神经。城外,居住在矮旧平房区的市民,五行八作,出卖劳动力的居多,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沉闷的生活像街上往来的马车,单调乏味,亦步亦趋,偶有婚丧嫁娶的人间悲喜剧,人们的衣着和情绪会罩上一层不同的亮色,尤其是那些愣葱似的孩子们吃了蜜蜂屎似的,追逐启蒙心智的娱乐,如铁屑遇到磁石。

      东后街沒了一个老头儿,八十多岁了,说是老喜丧,得庆贺,热闹三天。头天请和尚念经超度,按着,是唢呐班子献艺,大小唢呐齐鸣,吹唢呐的人,口鼻演奏,挤眉弄眼,活泼滑稽。逗得大伙儿笑逐颜开,不亦乐乎。翌日,请的是“耍呜丢丢的”,来的人更多了。
      
      想不到还有这么个玩意儿,极大满足了童真年代孩子的好奇心。五十多年前的欢乐,平淡简单,却让懵懂的心充满了欣喜。
      
      通常,一声锣响,艺人的徒弟或助手会拿个托盘器皿走到每个人面前收钱的,小孩子给的少,一分二分,毛八七的,大人给得多些。
     
      我六岁,借人家办丧事的光,见识了“耍呜丢丢的”,同时,对死亡也有了新的认识,原来死了人,也是可以庆贺的;不过,有讲儿,丧者须人丁兴旺,寿终正寢。死亡让人恐惧,却化悲为喜,不乏智慧!那幕帷子舞台上挑帘左右进出的小人儿,牢牢地吸引着众人的目光,艺人的手牵动布偶,也牵动着观众的心,欢乐让人忘记死亡的可怖。
      
      一对老夫妇,男人上山去打柴,女人出来相送,可没料到,男人半路遇虎,人虎相搏。锣鼓点配乐,人喘息声、喊叫声,紧张激烈。耍偶人手脚嗓并用,很是投入。簇拥着的观众,都被吸引,时而安静,时而唏嘘,大眼儿瞪小眼儿地跟着入戏。
     
       男人被老虎吃了。老虎也消失了。接着女人出场,左顾右盼,显得很焦虑。女人进屋,出来时头上多了头巾,大伙儿明白女人去山上寻男人了,为她担心。锣鼓点伴着女人疾走,忽然,女人找到一把柴刀,接着又看见了老虎,女人明白了,男人被老虎吃了。女人与老虎搏斗,一来一往,柴刀掉了,女人气喘吁吁,打不过老虎,女人绝望地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边哭边喊:“我地老头子~”,观众情绪被感染了,都在替女人悲伤,有人眼圈红了,有人握紧了拳头。
      
       “我地老头子~”。耍偶人捏着的嗓音象口哨,模仿着女人悲切的呼唤。把老头子的子念作“栽”。“我地老头子(栽)”正当女人一声连一声的哭老头子(栽)的当口,只见老虎走过来,大家都紧张起来,要吃女人了!不曾料到,老虎走到女人面前,张开大嘴,“哇”,把男人吐了出来,女人一怔,看见发懵的老头,惊喜万分,扑了上去,相拥而泣一一圆满结局,众人都松了口气。
      
       “我颠儿了。”嗄巴耶说。“跑什么?抖机灵,小子,人家不再要钱了,死人那家儿都给了。”一老大妈笑着说。
      
       “嘁,谁跑啊?我回家圈鸽子去,别让猫叼走一只。”

      嗄巴耶养了两只鸽子,别看家里破破烂烂不利索,可鸽子养得挺水灵,羽毛上带着层白霜。嗄巴耶非常喜欢那对儿叫“墨环儿”的鸽子,通体雪白的鸽子,脖儿上有一圈黑色的羽毛,环状。前不久,有一只裹到黑四的鸽群里。嗄巴耶去要,黑四不给,说和他过死的(行话,过活的就还回去)。嗄巴耶他妈怕两家打起来,撅着大嘴去喊他:“奎子,不要了,咱家多得是,大批批的。”
      
      黑四妈一看这阵势,娘儿俩都来了,老街旧邻的,不能伤了和气,生生摁住黑四把鸽子还了。黑四家鸽子多,点子、铜之乌、铁之乌、铁膀儿,黑翼翅、愣儿……一大盘儿,二三十只,见天在胡同上空盘旋。

       隔天,嗄巴耶又来找我,说还上东后街看“耍呜丢丢的”去,他手里多了一根金箍碌棒。
      
      到了街角,空空荡荡的,人出殡了。哪儿还有“耍呜丢丢的”。二人很是失落。稍顷,嗄巴耶说,咱俩玩武松打虎。我先当武松,你当老虎,完了,我当老虎,你当武松。武松我沒当成,脑门儿上多了一个大包。嗄巴耶吓坏了,一通说好听的,说千万不能说是他打的,我奶奶他惹不起,没结没完,他妈非打折他腿不可。他让我保密,说趴出小鸽子,给我一只。
      
       “一对儿。”
      
       “行,一对儿就一对儿。”
      
      我额头上包挺大,红光闪闪,家人吓了一跳,可无论怎么追问,我都说是撞墙上了。奶奶说,走道怎么不长眼睛。
      
      包好了,鸽子毛也没见到一根。

      市井生活不也像“耍呜丢丢的”在上演吗?
      
      ——永来背着中风的母亲,“蹬蹬蹬”地去刘少山诊所针灸;骚立子的媳妇永远挺着个大肚子,尽管已经生了四个歪瓜裂枣;北大门的王老太太无冬历夏推着多处缠着绷带的小竹车拾荒,老脸像铁皮,没牙的嘴抿成八万; 二福子的醉鬼爹满脸通红,少有清醒,嘴里叨咕着没人能听懂的酒话;姚小三坐在门道口织捕网,自个儿在网里弯成了大虾米……
      
      苦乐不相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生活像杂耍,可谁在操控,谁是看客?

      随着时代发展,一些营生悄然不见了,走街串巷的民间杂耍也早已没了生存的市场。曾以此谋生的艺人不知所终,带走了代代相传的古老故事。胡同逐渐消失了,与之并存的文化也随之消亡,留下的惟有破碎的记忆和伤感。

      嘎巴耶的老爹后来以拾荒为业,这白胡子的老头儿很另类,借拾荒捡回很多俗称“姜石头子”的石头,闲来端详把玩,不仅码了一窗台,小屋满地都是。老头儿兴致高时,会招手叫过来一些小孩,笑眯眯地拿起奇形怪状的石头说,看,这个像不像“猴子孙悟空”,这个像不像“弥勒佛”,秀完,轻轻地放回原处。孩子走了,老头儿依然微笑着欣赏自己的宝贝。老头儿沒了后,前脚送走老头儿,后脚嘎巴耶拉起老头儿的拾荒车,喘着粗气叨咕:“没事往家弄这破烂儿干嘛?”

     人的审美情趣与学识无关。米兰·昆德拉的《慢》中有句话:“乐趣不论平凡还是不平凡,都属于感受到它的人”
   
      嗄巴耶说,收拾他爹的东西,找到几个布偶人,霉了,扔了。
   
      他爹死时六十九,不算喜丧。没有“耍呜丢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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