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
2020-09-17抒情散文随玉
锁 作者:随玉一他们都走了,像逃避瘟疫一样逃离了老屋。他们说,被老屋的寂静吓怕了!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寂静。从十八岁起,我就在南方的城市打工,那里的每一天、每
锁 作者:随玉
一 他们都走了,像逃避瘟疫一样逃离了老屋。他们说,被老屋的寂静吓怕了!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寂静。从十八岁起,我就在南方的城市打工,那里的每一天、每一夜都是喧闹的,汽车声、机器的轰鸣声、人们的吵嚷声,无时无刻不充塞着整个世界。 我和母亲说,把一些东西落在了老屋,想要回去拿。母亲瘦小的脸纠结起来,咧开的嘴巴渐渐收拢,两片嘴唇抿在了一起,眼里现出一片迷茫。 “你落了什么?我记得已经把你房间里的东西都搬来了,一片纸也没有留下。”母亲说。她不愿再踏进老屋一步,也不想让我再踏进一步。那里很荒凉,一丝儿会动的东西都没有——不,也许还有我奶奶的魂游离在院子里。 “我把一封重要的信塞在墙缝里了。”我撒了一个谎,面无表情。 “必须要吗?”母亲不死心地问,见我点头,便慢慢把手伸到衣襟底下,把挂在裤腰的一串钥匙拿出来,刚要交给我,想了想又道:“要不,我陪你回去吧。”母亲终是不放心。 “不用了,新家还有很多活要忙,我去一会就回来。”我说。 “记得不要从屋后走,那条路已经被草淹没了,很多蜘蛛网,你过不去的。村子前面还有些人住着,虽然隔了几座空房,还是能听到声音。走到院门口,你得先‘问’你奶奶,叫她不要跟你打招呼,懂吗?”母亲仔仔细细地交待我。在她眼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小孩。 “问”,在我们这通常是打招呼的意思。母亲要求我们,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不管去到哪,除了跟活人打招呼外,还得要跟死去的人打招呼,不然死人的魂会问你要吃的,你的阳气会被它吸走。在母亲眼里,魂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东西,只是你看不见摸不着。 一路回去,四处是空房子,偶尔能听到几声狗叫。从那些竹竿上还晾晒着衣物的房子里,不时窜出一条脊椎突起的瘦狗,汪汪地冲我叫几声,然后站在路边定定地看我走过。 老屋果然很寂静。院门口低矮的泥墙上爬满了丝瓜藤,叶子青翠欲滴,上面缀着一朵朵亮黄色的花,几条小小的丝瓜已经吊在了那里,尾巴处缀着枯萎的花瓣。也许不会有人来摘它们了。这满眼的生机里,透出几分被世人遗忘的寂寞。 我没有“问”奶奶,在门口停了一下就抬脚进了院子。 围着晒谷场,长了一圈嫩绿的禾苗,已经到了脚腕。这些都是晒谷子时不小心遗落的谷粒,经过几场雨便都发了芽。它们有可能长成稗谷,那种没有心的空壳。 院里的柴房挂了一把生锈的锁,然而并没有扣上,或许母亲觉得扣不扣也无所谓了。反正里面是空的。柴房顶上也爬满了丝瓜藤。房子前面是一口摇井,已经朽烂的木把手垂头丧气地聋拉下来。旁边密密的草丛中,倒着一把被雨淋得发白的木椅。 我记得了!这把椅子一直放在奶奶房里的,被她当成了拐杖。每次起床,奶奶都会把全身重量压在椅背上,借着它的力量,把胖大的身子撑起来。后来胖大的奶奶渐渐枯槁,将要死的时候已经变成了骷髅,躺在床上不能动了,这把椅子也就搁置在一边。奶奶过世的那天因为客人多,椅子不够坐,母亲还叫我把这张椅子拿去刷刷,晾干了用。我把它拿到了井边,发现椅背上沾了一层黑乎乎的东西,刷也刷不掉。母亲扔给我一把废弃的镰刀,让我刮掉上面一层。我刮下一片片细碎的、黑色的木屑,一直刮到椅背变瘦,那层黑乎乎的东西还在往里面延伸。 母亲说,那是你奶奶手上的人油,已经浸透了木头,不用再刮了,扔了吧。 奶奶死之前在床上躺了五年,听说,她的背已经开始腐烂。姑姑给她擦身子的时候,被那层黑色的油浸入了指甲,洗也洗不掉。 二 老屋,是紧挨在一起的一间大泥瓦房和一间低矮的水泥砖房。水泥砖房是父母的住所,里面有一栏猪和一头牛,他们住在那里是为了看守这些财产的。泥瓦房的三个房间里,放着谷物和晒干的花生藤,最里面的一个房间就住着我奶奶。她的房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黑乎乎的木箱子。仗着奶奶对我比较好,我曾大着胆子在木箱里翻腾。我在里面找到两双手做的新布鞋、几套不舍得穿的灯芯绒内衣、一串铜钱和几个银币。奶奶把他们当宝贝似地藏着,弟弟一去翻,就被她拿棍子打走了。她通常是咧着嘴,举高了棍子佯装开玩笑似地轻轻打下来,在棍子将接触到身体后猛地用力。 我听到“扑”的一声响,很沉闷,接着便看到弟弟咧着嘴要哭。奶奶刮着脸嘲笑他:“啧啧,装得真像!继续装!棍子都没挨到你。”弟弟便没好意思哭出来,两滴溜溜的泪只在眼眶里打转。 奶奶做这个样子的时候,通常是因为母亲还在家,如果家里没人,她会破口大骂:“哭什么哭?连老人都敢顶嘴,叫天雷劈死你!”然后扭曲着脸,伸出两只手作鸡爪状,对着弟弟的脖子比画。渐渐的,连我也不再有资格去翻木箱子了。 后来,我看到堂哥在把玩这些铜钱和银币。堂哥还把一枚银币给了我,我用它换了五块钱,骗堂哥说丢了。但这些,都已经是小学时候的事了。现在,我站在老屋门口,看着门上挂的那把锁。 那把锁除了正反两面和锁眼,其它地方都积了黑乎乎的泥垢。这把锁,据母亲说通常是锁着的。 在奶奶瘫后,每天早晨母亲都会打一盘满满稠稠的粥,放到奶奶床前的木箱子上,冷冰冰地说一句:“吃粥。”然后转身出来,把大门吱呀一声关上,那把锁便“咔”地落下。 “不锁不行,我跟你爸要到地里干活,晚上才能回来。屋里那么多的谷米,有人进来偷怎么办?你奶奶眼睛又看不见,丢了找谁去?”母亲说。奶奶和谷物一样,被当成财产锁在这间泥瓦房里,但这两者不同的地方是:谷物是死的,奶奶还活着。 被锁在屋里的奶奶,慢慢撑着床沿坐起来,挪到床前的凳子上摸摸索索地吃粥。泥瓦房的屋顶很高,房子就更显得空旷寂寥。父母出去后,一丝声音也没有了,房间里回荡着奶奶稀噜呼噜的声音。她面前那堵剥了石灰的墙,把人间隔在外头。鸟叫声、人们说话的声音和孩子的嘻闹,仿佛都蒙上一层薄膜,变得模糊不清。 其实奶奶是很爱唠叨的。她的嘴像永动机一样,除了睡觉外,房里无时无刻不是她的声音。一只鸡,一条狗,她能翻来覆去地骂上一天。但她没敢和我母亲说话。每天早晨的“吃粥”两字后,便是沉默。 她不敢和我母亲说话。 在她还能走动的时候,她曾在领居甲婆那里抱怨:“哼,你还没看到她多厉害!鼓着大暴眼,跳着脚地骂,像要吃人似的!饭也没给吃饱,打那么一小碗端到我房里,喂猫呢?我晓得,是嫌弃我眼睛看不见,不能给她做饭了……” 那里候母亲在柴房烧火煮饭,从墙上的破洞里听到了这话,暗暗窝了一肚子火,等奶奶回来后,几步蹿到她面前,拿烧火棍指着奶奶说:“给我说清楚,我什么时候没给你吃了?粥在桌上摆着,你瞎了看不见难道也摸不着?能走到别人家串门说是非,不能自已伸手打一下?我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还要我喂你不成?” 奶奶沉着脸不再言语。没人的时候,便拿着一条细棍在门口打苍蝇,一面打一面说:“还不是成心报复我!你以为我眼瞎了就什么都不知道?我眼睛是看不清了,心可明着呢。没错,我就不给你看孩子,就不帮你下地!我是婆婆,你是媳妇,什么时候轮着你当家作主了?要在别家,婆婆叫儿子打死这么凶悍的媳妇也不叫罪!可恨我生了个懦弱的儿子,什么都依着你……” 那时候,奶奶的腿脚还是有力气的,这间房的门也没有锁上,她能走到家门口看孩子们嘻闹,听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偶尔还能跟过路的人搭上几句话,直到别人走远为止。 但是后来,她连床都下不了了。谁也没走到房里来,五年的时间,她只能听到冷冰冰的“吃粥”两个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跟谷物说话,跟瓦顶说话,当然,那些死物是不会回应她的,她只能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母亲一进门,她就闭嘴。她怕母亲说她神经病。 每天每天,奶奶伸长了脖子,听着房门落锁,等父母的脚步和车轮声咕碌碌走远,便无所事事地仰起头看屋顶,跟臆想中的人说话。她念的,多是大伯家的孩子,至于我们,她是从来不说的,要说只说坏话。母亲说,我就是把心掏给你奶奶,她也不说我半句好,你大伯把她撵到马路上,威胁拿汽油烧死她,她还是觉得他家好。你说,这人的骨子里,是不是都有些贱? 人的心理,有时候就是这么怪。就像在爱情里一样,有人掏心掏肺地对你好,你却觉得他厌烦,宁愿丢掉这唾手可得的幸福,转而去追求那个把你尊严踩在脚下的人。或许,这是人的天性,不知该说是“不服输的坚韧”,还是“不知好歹”。 “奶奶和我说,在床上躺了几年,都没听到一句人话,她心里寂寞。”三年前回家,奶奶从床上摸摸索索地坐起来,伸出一只枯稿的手在我身上摸了又摸,老泪纵横,激动得嘴唇哆嗦,话都说不全了。 我把这话讲给母亲听的时候,她冲到奶奶屋里,满嘴火气地对奶奶吼:“你寂寞?听不到人话?那我不用干活了,一天到晚就坐着陪你好不好?” 奶奶不言语,脸色落寞。她终究还是怕母亲,怕母亲不再照顾她。 三 不是没有过抗争的。 母亲说,奶奶曾和她说过,要搬到柴房里住。母亲知道她的心思。柴房和甲婆家只隔了一道薄薄的墙,两人不用移动,就能从墙的两边唠嗑。声音再苍老,毕竟还是能穿透墙缝的。这两个躺在床上的人,似乎只有嘴巴可以动了。但母亲没答应她。 “柴房年久失修,里面吹风漏雨的,如果把她丢在那里,别人不说我虐待老人,戳我的脊梁骨吗?”这是母亲的原话。 “我知道你的心病,你不就还恨着那个狗咬的吗?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再说,他不也没得手吗?”奶奶暗地里说。 奶奶说的那个“狗咬的”,是甲婆的傻儿子。她那儿子长得黝黑粗壮,脖子上长了一个大肉瘤,像长了两个脑袋似的。他活得自由自在,行事只听从自已的意愿。换句话说,他是个没完全开化的人,不晓得什么叫犯罪,不晓得什么叫道德,也不晓得朋友妻不可欺。 听我说到这里,你大概猜到曾经发生什么了。对的,那个狗咬的,欺负过我母亲。 母亲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有些资色。那时候父亲在农场上班,家里只有奶奶、母亲和我们几个小孩子。甲婆的儿子把自个的女人打跑了,欲火焚身,寂寞难耐,便总是从柴房的破洞里往这边瞅。那条破缝里,咕碌碌地转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子。有一天晚上,他更是走到我母亲的窗下,发着狠说:“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摁在身下。” 他说“摁”,这是一个粗爆的字眼,这个字眼激起了母亲的愤怒。她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她从来都是一个贞洁的人,一个清清白白、没有秘密、对父亲掏心掏肺的人,她的名声在这村子里响当当,她容不得别人对她有半点怀疑和挑逗。这个“狗咬的”这样对她,究竟安的什么居心?以为她是那种不知自爱、随便可以撩拨的人吗? 母亲和了一些稀泥,“啪”地一声,当着傻子的面把那俩滴溜溜的眼珠子封在了墙那边,又把锅碗瓢盘等用具搬到了牛栏里。 尽管傻子没过多久就死了,但这件事母亲却还不能释怀。她认为这是她的污点,总是跟我们一次一次地辩白,说她行得正坐得直,到底哪一点、哪个动作做得不正经,让那傻子起了坏心眼?不然这村里的婆娘这么多,咋就特别瞄上了她?我说妈,谁叫你长那么漂亮?母亲就红着脸高兴地笑,笑出一脸深深的、纠结的皱纹。 奶奶将要死的那天晚上,我陪母亲坐在房里守着她。她已经被从床上移了下来,在地上搭了个铺躺着。她身子干瘪,嘴唇和眼窝凹了进去,白发把脸几乎都盖住了。 白天已经有很多人来看过奶奶了。大多来站了一会,拿手挡住眼睛干嚎几下,便到一旁吃水果,完了丢下一地果皮走了。 母亲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奶奶,喃喃地说:“不管年轻的时候经历过什么,有过多少轰轰烈烈的事,受过多少苦,到头来还不是埋在地下,成为一堆白骨。这一生也就这么过了,什么都没留下。唉——” 我明白母亲的感受。事实上我也想了一些问题。我想的是门上的那把锁。 奶奶活着的时候,他们都知道她锁在这间房子里,但没有人走来陪她说说话,没有人问她需要什么。她一死,这些亲人就都来了,叽叽喳喳,叽叽喳喳,说的都是暖心的话,让人感动到痛哭流涕的话,这些话,比奶奶过去的五年里听到的都多。 也许,奶奶终于可以安心地走了。她终于又回到了人群里,在她将要死的时候。 奶奶死后,父母在老屋里住了两年。这两年,其实可以发生很多事,村子里的人大都搬走了,只剩下零星几户分散在各处。母亲说,夜里静得可怕。那种静,静到骨髓里,让你没来由地恐慌,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像住在荒野一样。就像溺水一样。”母亲比画着说。 我开了厅门,又关上,走到奶奶住过的房间里。 这间房已经被搬空了,地上丢着一些破报纸,破塑料袋,床脚曾经在的地方还留下四个印子。抬起头,一缕缕阳光从瓦片的缝隙洒下来,阳光里漂着纷纷攘攘的灰尘。我闭上眼睛,试着感受奶奶的感受。 那种寂静,潮水一样慢慢向我涌来,于是,周围的空气也像有了重量,压得我喉咙发紧。我想我明白了溺水的感觉。我听到血管里的血咝咝流动的声音,我清楚地听到每一次的心跳,扑嗵,扑嗵,起初是缓慢的,在我注意到它后,它便越来越快,扑嗵扑嗵,嗵嗵嗵,快到我不能承受,便只好像岸上的鱼一样张大了嘴巴,用力呼吸。我试着弯了一下腰,挥动凝滞的空气,听到骨头“咯”一声脆响,它要断了?不,它没断。只是,在这种寂静里,你能感受到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死神在一步一步向你逼近。 太静了!房间里一丝声音也没有,墙外面的鸟叫声也是那么模糊,像在梦里一样影影绰绰。 我感觉我离人间很远。这座老屋,像坟墓。 墙外面就是人间,只要走出这道门,穿过大厅,打开房门,我就可以逃离这个鬼地方。但奶奶却永远走不出去了。 在恐慌开始袭击我的时候,我听到厅门吱呀一声响,母亲在外面叫我:“玉,你还在里面吗?” 我转动脚跟,飞快地走出奶奶的房间,说:“妈,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你,想了想,还是跟在后面来了。” “我找不到那封信,可能被老鼠拖走了。算了,不要也没关系。”我笑着说。 “那我们走吧。”母亲急忙拉着我往外走,出了屋,转身关上门,锁头“咔”一声落下。 “妈,以后想我了,打电话给我,我回来陪你说说话。”我挽住母亲的胳膊说。 母亲欣慰地笑,脸上闪过一丝内疚。 回身望去,那只积满尘垢的锁静静地吊在那里,仿佛从未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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