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之外（玩伴之殇系列后记）

　　河流之外（玩伴之殇系列后记）
　　虞河，在山东省地图上，是一条细细的线，蜿蜒向北，流抵渤海。每次目光扫过地图，停留在潍北那块土地的时候，总觉得那条清瘦的细线，是岁月刻在那片茫茫盐碱地脸庞上的一道皱纹，沧桑和风雨，风雨和沧桑，顺着那条皱纹静静地流动，无声无息。
　　潍北平原的北端，靠近渤海湾的那片盐碱地上，有两个村子隔河相望，坐落在虞河的东西两岸。河岸西边的那个村子，在地图上能找得到，句号一般细小的圆圈旁边，标注着村子的名字：西利渔。河东岸的那个村子，村子的名字跟河西的西利渔呼应着，叫东利渔。
　　东利渔，就是我姥爷家的村子。而在地图上，却找不到这个村子的任何信息，这个昌邑最北端的东利渔，在地图上被漫无边际的盐碱地淹没了，消失在茫茫的黄茜草红茜草红荆刺蓬油蓬的包围之中。
　　公元1966年，在潍北农场当了8年公安兵的父亲，把母亲娶回了我现在的老家寿光。我的记忆里，父亲母亲似乎从来没停止过他们的争吵，等我渐渐明白了他们争吵是因为贫穷的缘故的时候，我感觉姥爷当时把母亲远嫁他乡的选择是那么的愚蠢，这愚蠢的选择，葬送了我母亲的青春。从母亲的身上，让我的潜意识里感受到了父辈的选择一旦错误，那种难以言说的痛苦是那么的可怕，像一条毒蛇一般紧紧缠绕在人的生命树轮上，永远挥之不去，以至于后来轮到我选择自己青春道路的时候，我悖逆了母亲所有的选择，站到了自己所审视的阳光里，当我看到母亲痛苦又无奈的眼神的时候，我还在庆幸自己的勇敢。但我错了，我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那就是，父辈的选择，总是站在当时的环境里思量的，而这环境，随时在改变着人们的观念，同时，也完全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的确，在那个年代里，姥爷一家处在贫瘠与饥饿之中，他在选择托付自己的女儿终身前景的时候，首要的考虑就是让女儿走出那片他自己早已绝望的盐碱地。这个时候，父亲走进了姥爷的视野，朴实憨厚又在服着兵役，看起来一切都是那样的完美，更重要的，是当时寿光有着昌邑无法比拟的肥沃的土地。或许，在姥爷的眼里，寿光的那些土地，总不会让自己的女儿靠黄茜草种子去填满总是饥饿的肚子，当媒人跨进姥爷家门槛的时候，一生走南闯北的姥爷，被寿光那片土地遮蔽和饱满了思维，他或许真的没有想到，在当时中国农村的所有土地上，贫瘠与饥饿，实在是与土地无关的，当然他也不会去思考其他的任何问题，就满口答应了媒婆的提亲，却没有看到母亲当时眼中的泪水和委屈，而这泪水和委屈，整整陪伴了母亲的一生。
　　公元1970年，父母亲有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我的小妹。小妹的出生，让一直在饥饿边缘徘徊的他们彻底坠入了贫寒的枯井，他们再也无法同时抚养我们兄妹，我被送到了姥爷家里寄养，那一年，我三岁。
　　从三岁到十三岁，整整十年，我在姥爷家，在潍北那片大平原上，在那片苍茫的盐碱地上，在虞河东岸的那个村子里生活着。直至今日，我一想到那片泛着白花花碱星子的土地，眼前就是郁郁葱葱的黄茜草红茜草红荆铃铛花节箍草油蓬和刺篷。那绵延的绿色，泛着丝丝的咸味，在我的脑海里，能扯出羊角菜一般绿色的汁液，是我生命中永远无法咀嚼完毕的绿，苍翠一生的绿。而十年里，大明、部华、双柱、小栓、小军、三厂、友友，我的伙伴们，他们的身影，像一截底片，沉淀在我的心底，即使将那截早已泛黄的底片从我的肺腑里扯了出来，摆在最强烈的眼光之下，也不会曝光，却是愈加清晰。
　　十五年前，我从母亲嘴中知道了小军被枪决的消息，心情是悲痛的，像寒冬里从水盆里捞起的湿淋淋的床单，拧了几下，搭在铁丝上，还在滴着水，渐渐凝成了冰，静止在那里，一丝冰冷悬挂着，水珠欲滴，却戛然在无言的冰冷里。那个时候，我想到了一个个离我而去的生命和肉体，悲伤着一个个肉体的消失，一个个生命的无知和脆弱。而多年后，我在重新审视我的那些伙伴的时候，我的心却是更加的悲痛，感觉到了那截沉淀在心底的底片阳光下碎裂的声音，刺透我的耳膜，也刺穿了我断壁的胸膛。那种痛，已不再是十五年前的单纯的悲伤，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眼前是我的伙伴们那些稚嫩顽皮的笑脸，我想抓住他们的面容，而除了那些似曾相识的模糊，只有一个词语在纠缠着我作痛的心：贫瘠。
　　很简单，那个岁月里，那片土地，那片留下过我十年时光的土地是贫瘠的，像苍茫的盐碱地一样漫无边际的贫瘠，让我和我的伙伴们的童年，接受了饥饿，接受了恐慌。虽然，我们在贫瘠里快乐着自己的快乐，享受着自己的享受，但多年后，我清楚的告诉自己，那些快乐和享受，只是阳光下的虚无，是河流之外的流失，流失了我们的童年和幸福，甚至生命。双柱、部华、大明，在贫瘠的快乐里，逝去了自己的生命，在虞河的东岸，他们的坟头上，早已是杂草丛生，那几个小小的生命，就这样看着虞河流淌依旧。虞河不会记住岁月，也不会带走岁月，更不会记住我的伙伴们的笑脸，河水只是静静流淌，却不会流转，不会把我的伙伴的生命重新带回。
　　今年的元旦，我回老家的时候，没有顺便回到我无法忘怀的村子，只是在虞河大桥上停下车子，站在那里看着河水静静的流淌。那天下着雪，在大桥上，透过飞舞的雪花，我能眺望到东利渔村模糊的影子，我试图从雪花的缝隙中看看河岸边的那片坟地，却是只看到一大片无际的盐田。雪花还在飞舞着，河水也还在静静流淌，我在那里站了很久，心头的一些纠结，忽然就在凉丝丝的雪花里化解开来。向着坟地的地方，我还是弯下身子鞠躬，在心底里，我告诉自己，我的伙伴们，在那个年代里，逝去了自己的生命，夺走他们生命的，是贫瘠，他们的生命和梦想，在这片曾经贫瘠的土地上一同消失，这，也或许是我现在再次想起他们的时候心情更加悲伤的缘故。
　　车子慢慢驶过潍北农场和潍北靶场的时候，雪花在车窗外漫舞，粘在车窗上的雪花，一忽儿即行化去，还是不断有雪花扑向车窗，还是不断化去。
　　花非花，人非人，物非物，飘舞的雪花渐渐弥盖了远远近近的一切，那个模糊的村庄，已经在雪花中消失，一切，成了那个我记忆中的潍北大平原，那个贫瘠的平原，我的伙伴们的笑声，在飞舞的雪花里一样飞扬着，那些褴褛的身影，在雪花里跃动着。
　　虞河的旁边，那些曾经的生命和生命里的向往，在风雪中倏然清晰起来，把那个岁月，一下一下刻在缓缓流淌的河水里，刻在那个平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