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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渔事与往事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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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事与往事
                  吴其华

      1957年,父亲和叔叔们学会了捕鱼。不是孩童玩乐式的捕鱼,而是带有补贴家用的重大使命。这之前,祖父每月有一笔薪水,作为长子,父亲每月会在一个固定的日子,步行二十公里路去县城祖父的单位拿回这笔薪水,帮助袓母安排一家人的生活。但那一年后,再没有了。所幸后来全家都下放在一条叫长河的岸边,长河里的鱼给了在绝境边缘的父亲及叔叔们新的生机。父辈们当年的生活场景我无法还原,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捕鱼是我们家一个不错的营生。

      三叔后来的一生就是靠饲养鸬鹚捕鱼为业。三叔捕来的鱼,让他的三个女儿像花骨朵儿一样越开越艳。我们家在古镇上的老宅是个两层木楼。两间店堂拆得空空荡荡,中间是一个四方亮堂的天井。雨天,天井上的瓦檐会滴下清脆的雨滴。老宅有长而方的厅堂,有堆满稻谷的粮仓,常常有硕大的老鼠从仓门口滚落下来。宽大的灶间,一堆一堆硬实的柴火码满了柴房,牲畜也有自己专门的住所。厨房往外开了后门,一口月牙塘就在屋后。三叔在天井的地方开辟出了一间鹰房——我们这儿管鸬鹚叫鱼鹰。三叔在鹰房里用条凳和木板搭了一个窄窄的床,一年中有很多的夜晚他都是和他的鱼鹰睡在一起。走到古镇,下街,往西,腥味越来越浓,那就是放鱼鹰的长个子家。三叔是整个街道身量最高的人。老宅子的东隔壁是鲍老师家,西隔壁是税务局的杨局长家,正对面住着法院的张副院长……我的放鱼鹰的长个子三叔,日日挑着那担窄长的渔船,船沿上站着几只伸着长颈子的鱼鹰,腥味一阵一阵冲进左邻右舍。三叔何尝又想过这样的生活呢?雨雪天,三叔也是要挑着渔船出门的。他高挑的身材穿着长长的雨衣。走在风里雪里雨里的三叔,患有慢性咽炎,终年不绝的咳嗽声,听得出他在压抑着。出身没得选择,祖父的政治帽子戴到1981年,从少年到整个的青春,三叔是无望的。三个一天天长大的女儿让他除了拼命捕鱼卖鱼回来糊口,从不敢停下渔船懈怠一天。三婶的脾气越来越怪。她见不得局长院长的夫人,她也看不惯在供销社粮站食品组这些单位上班的女人,她不喜欢那些有男孩子的人家……她和街上的人都吵嘴吵尽了。后来,连卖鱼的事也得三叔自己来干了。

      而二叔和小叔擅长以丝网网鱼。买回透明的丝线,一梭一梭织成各种规格的网。规格通常以“指”为单位。我们家的男人统统都有一双灵巧的双手。祖父,父亲和三个叔叔,还有我的哥哥们,他们的双手会打算盘,会书法,会写文章,祖父甚至还写过上演了的剧本……而唯有织网,在那个年月是最适宜的。二叔和小叔深夜结伴去河边网鱼,网回来的通常以鲹子居多。从前的长河岸边没有工厂与作坊,即便是最家常的鲹子,去肠腌制,大太阳晒上两天,炒辣椒下饭,都有谈不尽的好味道。二叔和小叔是祖母最疼爱的两个孩子,他俩即便在长河岸边嬉闹得忘记收网回家,也不会得到祖母的奚落。看过祖母待二叔小叔的样子,会怀疑三叔也是祖母亲生的吗?我的母亲和三个婶娘中,无疑三婶是最好看的一个,与乡下人不相称的白嫩的皮肤,眼睛黑亮,鼻梁高挺,跟人吵架时她的嘴巴都是在好看地翘着。然而我亲耳听过祖母这样夸我的小婶:桂荣的脸呐,那可真像荷花一样——我奇怪她老人家把原本用在我三婶身上才合适的词句用在了我的小婶身上。谁不知道我的小婶是个药罐子,而又因为药物的激素影响,她的脸是黑而圆胖的。三叔是我们家最会捕鱼的人,渔船里常常是有一肚子饱满鱼籽的大鲫鱼,黑滚滚的大草青,小嘴宽肚子的扁叶……但祖母却从不夸赞他捕回来的鱼。我幼年的印象中,常常有一幕是二叔和小叔网回来的跳跃着的银亮的鲹子,祖母用篾筛子骄傲地晾晒。

      而让兄弟四人起了嫌隙的依然是1981年。这一年祖父平反。其实祖父于我,只有淡然的印象。所记在脑中的,是他反背着手,低着头,慢慢走路。祖父的满头白发,在太阳下,低落地闪着银光。祖父恢复了名誉及该享受的待遇,获得了国家的一笔赔偿款,四到五千这样的数目。这是多么大的好事,我尽管小,但还是能从父亲的脸上察颜观色。可祖父却突然间死了。不在人世的祖父留下这么一笔钱,父亲兄弟四人应该有过各种各样的打算吧。然而,袓母将钱让二叔和小叔保管,他俩把钱弄丢了。二叔和小叔说是去长河边网鱼时丢掉了。祖母帮着描绘丢钱的情形——下着大雨的夜里呐,两个人还去河边网鱼,钱就放在身上,落到河里了……有么法子呢,钱落到水里,大水冲走了。

      父亲,三叔,二叔和小叔,他们打了很大的一场架。祖母跳着她的小脚,拉着父亲和三叔要去跳河才歇息。显然父亲不想在那笔钱上再花心思了。甚至在捕鱼上,父亲也不爱花太多心思。我记得他有一条布网,很重,网的底部全是锡脚,织网的用料比丝线粗硬得多,并且上过桐油。晴天要晒网,布网在阳光下散发出油香与鱼腥混和的味道。父亲只是在天气好的傍晚,背上他的布网,去到长河岸边,看准一块地方,用力撒开。从前的长河,就只是这样一撒,网底的锡脚四下张开沉沉地落在河底,父亲再慢慢收拢,网底一准有收获。我记忆里,喝过鲜美的鱼汤,冬天是特别下饭的鱼冻,甚至,更为奢侈的是,我吃过用小麦粉包裹油炸的小鱼。母亲把油炸的小鱼盛到一只缺了口的蓝边碗里,送给祥伯的孙子吃。然而,父亲捕鱼很散淡,全凭心情而定。祥伯的家离古镇约一里地,一排五间的土屋,借了一间给父亲。门口是开阔的稻床,祥伯在热天的稻床上扒晒稻,赤膊,颈上搭一条老布巾,清鼻子水一串串地滴到稻谷上。借居在祥伯家里的父亲常常端一把椅子,坐在稻床上读人民日报。读完一张报纸,他背着手绕稻床来回一圈,然后心满意足地把破竹椅子端回到祥伯借给我们居住的土屋里。父亲的心思再不在丢掉的钱上,也不像三叔那样精心饲养鸬鹚捕鱼。甚至,二叔小叔都要盖房子了,父亲仍是不急不怒。

      1983年的夏天,二叔和小叔在一个坝上连着盖起了八间房子,刚刚盖到上瓦,起了一阵龙卷风,两个叔叔的房子让暴风刮成了废墟。那一天恶雷滚滚,天空中乌云密布。二叔和小叔被风刮倒的新房子,在古镇的街道上成为了那几年间最大的新闻。彼时我小婶的腹中有个即将生产的堂弟。因为跨塌的新房,让小婶动了胎气,祖母安排母亲服侍小婶生产。那是一个很难过的夏天,实在没有什么吃的了,母亲说,好在有鱼。三叔的鱼鹰不断衔回来新鲜的鲫鱼与乌鱼,让小婶的奶水丰盈,堂弟长得白白胖胖。

      后来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格局变得很让人不可理解。父亲和叔叔们学业无成,职业不稳。一大家人四下散开。老宅留给了三叔一家,条件是为祖母养老送终。为什么祖母不选择与她最疼爱的两个儿子一起生活呢?二叔与小叔的房子连成一片,在街口的坝上,青砖大瓦开开朗朗。他俩做各种各样的生意,最赚钱的生意是放利息。他俩成为了整条坝上最有钱的人家。然而祖母并不愿住在他们的新宅。每年的正月初一早上,祖母脚下所有的儿孙都要去给她老人家拜年。我们一大排孩子,高高低低地踏着古镇青石板街上厚厚的炮竹屑,街道两边的邻居看着我们一声接一声地感叹,吴奶奶家的孙子那是一大浪啊。老宅的店堂另开了一个门,祖母单独进出。另开了一个厨房,祖母单独开火。她是嫌弃三叔饲养的那些鱼鹰所发出的腥味吗?祖母也是吃鱼的,仅吃鱼肚子那一块活肉。我初中时的学校,在老宅的旁边,若是口渴了,课间我会去祖母那儿喝茶。祖母对我,轻淡,客气,多思而敏感的我并没有感受到祖母有多少慈爱。但倘若三叔家的某个女儿不小心闯入了她的视线,我的那三个身材高挑肤如凝脂的堂妹,不论哪一个,我都能感受到祖母对她们硬生生的嫌厌。她那样急急地拉回自己的目光。倘若必须有话要说,那语气中也多有轻慢,一句话说完了,祖母还要轻蔑地哼上一声。祖母慈爱的样子全展现在我的伍弟陆弟以及二叔家的堂姐们身上。她的眼神是那样温暖,那真是满心满身的疼爱不尽欢喜不尽。

      祖母不仅吃鱼挑剔,脾气也非常不好。但她长寿。80岁的时候,祖母跌了一跤。祖母说过,老宅归了三叔,三叔就该为她养老送终。三叔抱着跌坏了的祖母问他的三个弟兄,要去穿钢钉吗?父亲和二叔小叔都说不用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娘活了八十,要得。祖母就这样在床上瘫了几天。然而到底三叔还是把祖母送去了医院。出院后祖母再不能下地走路。我的小哥为祖母买了一个轮椅。这样过了几年,母亲和我的二婶小婶商量,老三这样太苦了,我们分担吧。二婶小婶也正有此意。一个月四个星期,祖母在她的四个儿子家轮流居住。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从古镇上的下街推出来,又推进去,一直推到祖母97岁那年,寿终正寝。灵堂搭在小叔家的宅院里,父亲和三个叔叔跪在祖母的棺木前,四个白花花的脑袋低垂着。他们都流着老泪。他们是那样伤心,在快一百岁的老娘面前,他们哭得像一群孩子。

      祖母去世后,三叔重新装修了老宅。他把祖母居住的房间专门用来饲养他的鱼鹰。他三个女儿都出嫁了。三婶在刚满60岁时骤然离世。在葬礼上,我见到了远嫁他乡多年未见的大堂妹。她还是小时候那幅厚道温朴不争不辩的样子。我一见她,就闪现出祖母对她嫌厌的表情。我一开口喊她的小名,眼泪就夺眶而出。比我只小一个月的大堂妹走上前来抱着我,一声连一声地喊我姐姐。我俩在三婶的灵堂前抱头痛哭出声。我们一齐哭她可怜的母亲,又哭她孤单的父亲。或者也哭自己在一个大家族中的所有委屈。我们哭得久久不愿停下来。那些无以言说的委屈,借着这个机会明目张胆地全哭出来。

      三叔如今一个人,他和我的父亲及另两个叔叔几乎断绝了一切往来。整个家族中只有他依然捕鱼。好多的捕鱼人都用上了电瓶,只有我的三叔依然挑着他的渔船饲养他的鱼鹰。若是在周末的清晨去菜市场,看到那个来自我家乡的鱼贩子,我就要问他,哪些鱼是长个子的。每次我都要把三叔捕的鱼买些回来。我说一口县城的方言,鱼贩子并不知道我出生自他的小镇。我把三叔捕的鱼买回来,拿一只矮凳坐在院中慢慢打理。先一条条去鳞,再去鳃,去尾,最后刺开,掏掉肠肚,洗净用盐腌上。打理干净的鱼被我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我坐在桌边会忍不住想一想三叔。想他极力忍住的咳嗽,想他挑着渔船在古镇的街道边侧身让人的样子……我想啊想,让自己想得满眼满脸都是泪水。洗完脸就一身轻松地走进厨房。三叔捕的鱼适合红烧。野生的鲫鱼,备好葱姜,菜籽油烧红锅,入了咸味的鱼在锅中煎炸到两面焦黄,喷黄酒,落一勺醋,两勺生抽,红绿辣椒碎和姜片都铺上鱼身子,再添些水,红烧好了杂汤杂水踏踏实实一大碗。

      父亲是什么时候不再拎着他的布网去捕鱼的呢?等到我开始怀念那些裹着面粉的油炸小河鱼时,才发现父亲的渔网不见了。我在他的身边生活到15岁离开,等很多的年数后,我再次回到他身边,想要带着孩子一起好好观察一下外公如何捕鱼,才发现家中那条非常有特色的布网找不到了。不光是渔网,还有那台有着黑亮珠子的算盘,以及母亲的纺车,织布机,我和哥哥们小时候收集的整箱的连环画……所有的老的物件,全都不见了踪影。偶尔我会怀念借居在祥伯家土屋的时光。会怀念和哥哥们在阴雨天比赛打算盘,从1加到100,看谁先到5050。会怀念母亲的纺车,一下一下发出嗡嗡的声音。父亲斩断了所有与这些回忆有关联的事物。他住在离老街一里以外的坝上,用我们兄妹四人的钱,给三间大屋铺了瓷砖,天花吊了顶,百叶窗帘上是清淡的山水画。他使用冰箱洗衣机。他有一部手机。墙上贴着无线网络的名称和密码。他每天看新闻联播,他关心世界贸易,关心他国总统的家世儿女,关心一切不需要他关心的事。他并不与我聊从前的事。他像一个年轻人,一个铁了心要虚度年华的无所事事的年轻人。
2017-10-12
吴其华

发自我的iPh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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