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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友康殷 (旧文,已发《粤海风》)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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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亡友康殷
《粤海风》发表的郭慕岳回忆康殷的文章,多处提及本人,就也想说说,算作补充和佐证。

    康殷(1926—1999),字伯宽,书、画、印署大康。他和广州有因缘也有感情,他参加工作的第一站是广州;1968年,我们同在“牛棚”,他给我写过一首诗:壮岁豪情厌绮罗,曾(误)随铁马渡黄河。鬓是他乡愁里老,腰为斗米狱中折。狂文耻售长门赋,野士难随白雪歌(大风歌)。小院(牛棚)风来秋瑟瑟,冰霜雨雪任销磨。随铁马渡黄河,就是随解放大军南下广州(南下工作团);当过中山图书馆馆长、广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委员;和广州各界特别是文化界的许多名流都有交往,参与过广州的许多文化盛事:从海外赎回“三希堂”法帖、举办古代漆器展览、书法作品赴日本展出等。他二弟康雍一家也在广州,康雍的儿子、康殷的继承人康默如,就生在广州。广州中山大学教授商承祚和康殷是至交,二人合写过一部关于古代漆器的专著。康殷倒霉以后,商老作为全国人大代表,每年赴会,都抽空到康家小聚。康殷能操粤语交流,而且对广州饮食情有独钟,多次和我谈到广州的猪肺的吃法。北方人把肺头看作最次的猪下水,广州能做成美味。他还称道广州爆炒青菜是北方人做不来的。1958年挂冠北来,但和广州的情缘是难离难断的。广州是他人生航船起锚的港口,广州的交游和参与的文化活动,为他赢得了声望,积蓄了社会资源:广州是出发地,更是奠基点。他的事业成就,和当年的广州之旅是相关联的。(郭文称1956年北来,误)后来他和启功先生一道去新加坡访问、在香港办个人展,都似作过旧地重游。

    1999年康殷逝世后,京中故旧在亚运村国际会议中心追思座谈,康宁主持,到会名流有:范曾、欧阳中石、文怀沙、柯文辉、李燕、金运昌等多人;中央文史馆、书协、首都师范大学、文字改革委员会等单位也都派员出席;本人以生前友好叨陪末座。会上,大家对康殷在艺术和学术上的成就给了极高的评价。他孜孜不倦的从艺和治学、诚挚率直的人品,得到众口一词的称道;坎坷一生而成就粲然,使人崇敬钦佩,天不假年又使人无限惋惜和悲痛。临终一年前,国务院聘任他为中央文史馆馆员;朱镕基总理亲自颁发聘任状,他因病未去,是启功先生代为接受的。这是他最后得到的、级别最高的礼遇。

    1998年,他住到亚运村汇源公寓;1999年4月打电话,告诉我要回方庄住所了,叫我去。说是阳台要装个护栏,叫我给找人做。住了几年没想做,怎么突然有新安排?事后我想:难道他知道即将远行,给孤寂的大嫂留一份呵护?5月10日上午,我去看他,他仍然坐在画案前的椅子上,桌上一只玻璃杯,透明的液体中,放着一个不锈钢小勺。我以为是药,他说是白水,已经不能直接用杯喝水。他舀了勺水送进口中,笑着对我:“这姿势还优美吧。”他看出我的忧虑,劝慰说:“这是化疗的反应。死不那么容易。我对死的态度,是毛泽东对战争的态度:‘一反对,二不怕。’我劝他休息,扶他回了卧室。但他很快又出来,坐到原处,说躺两分钟就行。我怕他太累,起身告辞。大嫂送我到门口俏声问我:“你看碍事吗?”因见他谈笑自若,就说;“没事。短期不会有事。”谁知,这竟是和他的最后一面。6月10日凌晨,大嫂打来电话:“你大哥昨天夜里走了。”我哎呀一声,半晌,才说:“大嫂保重。我去看您。”

    我和郭慕岳一同去康府吊唁。客人很多,劝慰大嫂后就告辞了。默如追出来坚持相送,并招待便饭。席间他哽咽着诉说他大爷临走时的情状,边说边流着泪。他说道:“我大爷一辈子不懂什么叫玩。”大康一生最怕荒废时间。如果一天没干自己的事,就会叹气:又白吃一天饭!他只认可“勤有功,戏无益”。在休闲上他不是智者,所以才走得这么早。

    我撰了一副挽联:继往圣,更以新意启后人,如公有几?乐其道,不因穷困改初衷,并世无多。

    默如看了说太泛泛,最好说说和大爷的交往。就改成这样:卅年如弟如兄;新都院里,陶然亭畔,静宜园外;梦依稀,音容笑貌犹在。半生亦师亦友;尧山雪中,尹村月下,芳古灯边;謦咳教泽难承。(被载入《忆大康》书中)

    联中勾勒了我和康殷交往的轨迹。字句、声律颇欠推敲,倘他看到,定然会说:话说得太笨!那么多汉字,挑不出合适的?平仄协不了?想想、查查,难吗?他的这种责备,曾经有过:他还责问过我:怎么和文化绝缘了呢?除了挣饭吃就没别的啦?一次非要看我写字,我挺紧张,这不是在孔圣人跟前卖《三字经》吗?他看了:“怎么比我想的还次?”他对我爱护有加的责难,使我汗颜,也使我欣慰,彼此深知,交情够厚,才能这么直接,才肯这么直接。而今而后,有谁再如此直率待我?交浅则忌言深;虚与委蛇,最为常见。耳提面命的直陈式,是基于我们的交情,是出于他率直的秉性。

    一

    无论他处于衣食难以为继的逆境和誉满海内外的后来,对人始终如一,不谄不骄。这是最难得的品质,最可贵的品质。

    当年对他的名声,虽有所闻,但谋面无缘。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铁扫帚把我们扫到一起了。当时在北京德胜门外,都是新都暖气机械厂的就业人员;他在技术股描图,我在铸工房劳动。两千多人的厂子,况且都是专政对象,私下景仰,谁也没胆子找谁。1967年我被关押到严管队(小院)反省,不久,他来了。他是从禁闭室放出来的,那是长两米、宽一米、高三米的水泥盒子,顶上有小窗采光,一扇铁门是盒子的盖,上一横孔,下一方孔,上是看守观查使,下是犯人递物用。除了被褥和身上的衣裳(经过检查、搜身,去掉腰带鞋带),不许带任何东西。当然是席地起居坐卧听便,门边一下水口(地漏),解决小便;不放风,只放茅(大便)。提出请求,上方批准,供给纸笔;但按数收回,草稿写废一并计数。两顿窝头菜汤,中间饲以白水。然而,康殷没有丧失生活的信心和放弃艺术的追求。

    他把被子的棉絮撕出,搓成如牙签一样粗细、两头尖尖的小条,对折;许多根合一起,粗端用线扎紧,就是一个“棉毫”笔头(这件东西,送给我了;在多年流离辗转中丢失了;一起丢的还有康殷刻的一方印,朱文、带边框,天民款),他用这个笔头沾水,在铁门上练草书。说时,非常得意,有点卖弄:你看甭管怎么着都能想主意玩出新花样!

    他来了,我们相识了并且朝夕一处了。公安干部忙于“革命”,关进小院如存进保险箱的物品,不丢不坏,就行。没有逃跑自杀的,干部就不闻不问了。派十几个表现积极的就业人员值班,看守、管理、监督这些反省的。关着二十多人(人数不固定,逢节则增,节后便减;有些人相对稳定,如在下则保险了18个月)反字号(右)多,知识分子多,每天集中到一间大房子里,一人一个小板凳,围坐在两条板凳支起的铺板周边。念毛选、念语录、念两报一刊,念后讨论;两个值班员如教师一样,坐在讲台后的椅子上,君临着坐小板凳的人,昂首望天,不可一世,神气十足。

    中间休息或礼拜天,我们常在院子里聊,古今中外,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值班人员,穿梭巡视监听,由于彼此使用心照不宣的词语,他们基本无所获,没有惹出过麻烦。他们三班倒,交接班要为反省号写起居注。倘记入反动言论,就会闯祸;而值班人员,则是大功一桩。

    我们常在院里的杨树下相向而立,有时他搬个凳子坐着,我则侍立在侧,向他提问题,听他讲述。每天都把谈话内容,扼要的记在本子上。他曾系统地讲过艺术史,从金石书画到古代建筑。这之前我自许是艺术爱好者,他的讲述使我感到,原是不得其门而入的门外汉,他是我的启蒙者。

    聊得最多的是诗词、曲。除了为民立极的雄文四卷和马列著作,不许看别的书;我们就从各自的记忆里,找出曾背会的诗词来交流,我曾集录成册,总数在千首以上,他忆起一首诗,而忘掉其中一两句,就问我:“你有没有?”倘我给凑齐时,他就会点头“是是”,爽朗地笑着。互相补充,使记忆里的东西活起来,是特定环境的消闲娱乐。

    也有时关注当时的局势。他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炖鱼老搅和就成鱼酱了。”一次,看到报上的照片,在高大的毛泽东身旁,瘦小的林彪在谄笑着,他对我说:“多像盗书里的蒋干。”我听了会心的笑着。对文化事业的前途,他充满了信心,社会上烧书毁书,他说:“毁不尽的,中国毁尽了,还能从外国买回来。”

    一本《新华字典》在小院他都给翻烂了,他研究字典,学习和订正字的音形义。任何情况下他都能找事干:整理列出碑帖字和字书字的异同;列出汉字笔顺的图表;写关于书法的理论。还着手编写词话,他说:“《白香山词话》选的词牌冷僻,例词也少。”他想编一部容量大些,常见词牌多些的词话。他说:“艺术上应该直追古人,后起的名家只能是师兄弟,不能当老师。”他有独到的艺术教育见地,许多理论上的见解是早已形成的。改革开放后,许多当时的想法都写成文章,散见在报刊上。

    他也偶为诗词,但不敢保存;我也有时班门弄斧,时日太久,能记起的极少。他颇多佳句,如“昨日风云今日血,醒中丞相梦中君。”“百代文章飞灰尽,九天唾咳落珍珠”。“步步生祠夺魏铛”。“秋风举国髹丹诏,九陌通衢荡荡明。马鹿迷离秦二世,也曾一笑罢漆城。”“苍生怨气穿白日,赤帝风骚累翠符。”等。

    他对夫人任兆凤女士有极深的感情:问起大嫂,他打趣的说:“连香山四大美人之一你都不知道?”当时不被关押的就业人员,每周六晚上可以回家,周日晚上必须返厂,一次说到宋词中的一句:“长安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他说放假时回香山(当时他住香山煤厂街12号)车窗外的景色,感到十分亲切;回厂时景色依然但索然无味了。我曾凑趣的写过一首词,末句是“今宵归去也,伊身畔”。他穿家做的免裆裤和白布坎肩,坎肩的掩襟下面加缝一块方形布,他说是大嫂怕他肚脐眼着凉,特加的,真是杰作,天下第一。他又解嘲“状元也不过是第一嘛,足可入无双传”。(现在就是吉尼斯大全了)说罢,哈哈大笑。夫人患足疾;他操刀除病。我得一联:康殷修脚,张敞画眉。说起妻室,他常说:别人是孵(夫)人,我是孵不出人。(大嫂没生育过)

    康殷离开小院就调到铸工劳动了,我也回车间劳动,我们成了同车间的人。周六回家一起离厂,我住广安门,他去姚家井,同坐14路车,我在虎坊桥下换车,他在虎坊路下换车。一次我多坐一站和他一起下车,去路边一个小馆喝酒,炸排叉、花生豆就是上等菜肴了,酒当然是二锅头。大玻璃窗,人在里边坐,像陈列柜里的展品。喝完酒剩下点排叉,他给默如带回:多年之后还常常提起。当是时也,遍地都是侦缉队,一上班。小报告打上去了,于是找我问和康殷喝酒说了些什么。那之后,同坐一辆车,不敢并排,尽量一前一后,不打招呼,他耐不住,就用自言自语的方式大声念道:“车走雷声语未通。”对告密的事,他曾集了一联:早知潮有信,谁谓鼠无牙。

    二

    禁忌常常是鼓励,是促使。我和康殷的来往更加密切,改为家中相聚,那是1968年冬天的事,我认识了伯父伯母、二哥康雍、六弟康庄和默如。被人撞见的情况就没有了,当然也是前后错开走,路上并不安全。我的一张元景造像拓片就是那时送给我的。成为常客是1970年代以后,都到了农村,冬天回京时间充裕,也不再担心有人打小报告;每次都要待上一整天,有说不尽的话。粮食凭票供应,我们都没粮票;他在京兄弟们都捐助,粮食不紧张;老太太对我非常好,每次总留吃两顿饭,说:“你没家没业,到哪儿去?在这吃饭再走;粮票不紧。”二哥一直是任劳任怨的为我们服务。我们这些人在北京常碰头,一来臭味相投,二来一起预测未来:国家还管不管我们,今后怎么办。没有了工资,挣工分顾上吃喝的不多,我一年挣300多工,不敢缺勤,但要买返销粮,自己得掏20多元;除了粮食,其他生活费用也没有着落,靠亲友周济,勉强度日。康府好客,能常遇到“难友”,如何燕明、罗召翔、胡奇桐等。

    三

    1969年10月说是战备疏散,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为了减少战争中的伤亡,要疏散人口。离开北京是光荣的。新都2700多人,走了700多,多是反字号的(敌我矛盾),有少数刑事犯(内部矛盾)当时去哪儿不知道,干什么去不知道。放三天假回家安排,不许家人送行。10月底的一个午夜时分,月黑风高,几辆大巴,我们就上路了。从德胜门出发,迷迷糊糊的向前走,不辨方向。后来我推想是到了西便门火车站附近,车远离站台,离地很高,几乎是攀登上去的,车门处,坐着公安押解人员。第二天下午到了冯村火车站,交通工具不够,只有拉行李的卡车,老弱病残可坐在行李上。其余步行,我们浩浩荡荡出发了,四人一伍行进,有人领队,高声背语录,大唱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徒步硬走几十里,在京城一向没有过,走到后来有些人支持不住,流汗,掉队,松松垮垮的向前挪着脚步,直到天黑才到目的地:“尧山一中”。学校早停了,曾做过五七干校,而今则没有名称了,京中各个劳改单位来的就业分子,有2000多人吧,都住在这里。教室成了宿舍,砌着砖炉子,用稻草铺了两排地铺,中间走路。集体吃饭,统一扣钱,工资照发。按军队编制,几营几连几排几班;生活活动以班为单位。

    我和康殷住对门,他们班住南屋。我住北屋。活动仍然是学毛选学社论,一人读大家听;也开批斗会,有人逃跑了、打架了,也开讲用会,树立典型。还办了叫“立新功”的油印小报。每周休息一天,早晨集体跑操,按时作息,一切都军事化。休息的日子有时是到距离12华里的隆尧县城,洗澡、“开斋”,也有时到附近村子里闲逛。尧山一中所在地,是原尧山县城,城墙还保留着,城极小,尧山一中是原县衙和文庙,庙里还留有一座四角亭子,门上有一副石刻的对联,原样没动。康殷跟我说:“这副联狗屁不通,平仄还全错了。”联的内容是早忘了。这尧山一中的大院占了这个县城的多一半,余下只有一条街,但街口的石牌坊没被砸。康殷说从没见过这么穷的县城。隆尧县是原隆平、尧山两县合并的,县治在原隆平县城。

    星期天两顿饭,上午吃饺子时多;以班为单位,领面、馅,集体包。衣箱盖上铺张纸,案板,玻璃瓶子擦一擦,擀面杖;搪瓷脸盆涮一涮;饺子锅。屋里有炉子,围炉大嚼。伙食改善,心存感激;占去时间,少有是非,好。对以后的去向,都心里没底,好在随遇而安习惯了,比在京中自由多些,多数人心情还是不错的。白天围着炉子坐一圈,自觉的说着已说惯了的套话,煞有介事;散学习会,东拉西扯的神聊(自然也惯于避开不当说的话)。

    尧山一中北面八华里有一座小山,就是尧山县得名的尧山了。一个天阴欲雪的星期天,康殷,我,何燕铭,易家祥等几个人想去看看这座山,出了校门,往东往北,一路说笑着到了山下,在华北平原上居然有这么一座山,虽然小,也很突出。呈曲尺型,东西向短,南北向长,南北段中部开了一条公路,大约是从西边的冯村到东边的隆尧县城。地名叫“山口”。山的南北向一分为二了,北山从山口往北又向东延了一段。在北山脚下,有个酒馆。西向的三间房,我们走了进去,老屋,由于烧柴,房架,墙都已成黑色,为了采光,窗子支着,条凳,方桌,土气,古朴。我们临窗坐了,搓着手,冷。要了点酒,白薯酿的酒(当地叫山药)盛在黑色的小浅碗里,何燕铭有胃病,易家祥不喝酒,大约只有我和康殷喝了酒,然后就上山了。开始飘雪花,但路不难走,到了山腰,就看到了石刻:我记得有两座大的石窟,都有三间房那么大,南向。山石直铲进去凿的方方正正,正面是佛像,壁上是浮雕佛像和文字,从文字看,石窟开凿在唐以前,石窟前面,修了山道,两侧的石壁上是浮雕,独立成幅,面积有一米多高,两三米长。有礼佛图,行乐团等。但人物头部都已凿坏,是红卫兵的业绩,对这些,康殷是感慨系之了。从北山下来,越过公路,我们又上了南山;靠近公路,南山北头东侧是个石灰窑,以炸下的山石为原料,当时采石主要是南山,一般是夜间爆破,(白天清理集中)住在八里外,夜里的隆隆声,也时有所闻。绕过石灰窑,在南山东侧,有路可登山,山不高,坡也缓,南山比北山低,很快就爬到顶上了,在一片平缓的山石上刻了一段文字,是宋时一个尧山县令,重阳节,率师爷一班人,来此登高后留下的。在这片文字的西北不远,有一座庙的遗址,房子是没了,墙也倒了,断壁残垣上的红色墙皮犹存,地上躺着打碎的碑,其中一统,很大,很厚,断成三截,立着的时候怕有三四米高,是元代的碑,刻有元代蒙语音译的官职名称。是重修庙的碑记,还是记功碑,内容已经忘了。雪是越下越大,就下山回来,路上两旁的庄稼早已收了,雪一盖,“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我和康殷几乎同时想到了《宝剑记》中的“夜奔”一折,当时我能背全折的唱词,康殷则哼了起来“数尽更筹,听残银漏……”“恨天涯一身流落,好教我有国难投”。后来康殷又约了曹肇海,去尧山拓了几张石刻,康殷还画了速写。1970年春到农村后,我去他插队的尹村,我准备回京,他叫我带了一封给周恩来的信。到京再发,就是专门反映尧山石刻的,附有拓片和他画的速写。认为这个遗址应当保护起来。我到北京后,在西单商场对面(路西)发出去的。当然渺无消息。不知而今尧山石刻尚有残留否?后来康殷曾为文介绍这个石窟,似是发表在日文的《人民中国》上,我是听他讲,没看过文章。

    四

    我是在康殷之前分配的,我到了威县北面的经镇,那是1970年3月;很快他就被分到了平乡尹村,走时自然不可告别,且并不知去处。他到尹村后,不知怎么得到的地址,给我写了信,那是我们认识以来的第一封信,八行书,四六骈体。我担心他一个人不会料理生活,其实他生活能力很强,信中邀我去他那里,说“汲西地之水,烹碧螺之春”。村里没甜水,要到滏阳河对岸的西尹村去挑水吃,村里呼为“西地儿”。我本不太会骑车,但去他那里,当时没有通汽车,只能骑车。直接距离在一百华里左右,我在威县北,他在正西。可要绕道威县,河古庙。从滏阳河沿东岸北去,早晨出发,傍晚才到。臀部,双腿,几乎不能碰,一进门,我靠坐在他的土炕上,一动也不想动了。他住在生产队的牛棚边上,据说是新给他盖的,北屋是牛棚,他是东屋,有十二三米,东北角一个单人的土炕,炕前是灶台,西北角是一个大水缸,水担回后,他加白矾,木棍搅动,沉淀后,食用。南墙是支起的一块木板当画案。老鼠多,所有进口物,都装在篮子里,吊在屋顶。又是几个月不见了,谈了别后的情况,然后则安排“酒饭”。他用韭菜做馅,加什么提味呢?在吊着的篮子里,居然还有几粒海米,捡出来泡上,我休息了一会,缓过劲来,我们一块干。我负责烧火,他操作,烙馅饼,饼皮擀好放馅,对折,呈半圆形的,他说他们老家叫“锄头板儿”,烙完饼,花生米下酒,吃“锄头板儿”。饭后,拉了一领炕席,牛棚的南头有一弯水塘,我们在水塘边坐了,这里当然不是什么风景幽美的湖边,只一坑水,稍远处有树,树后则是村民的房屋了,光秃秃的地上,铺了席,悠闲的坐着。自在得很,因为周围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可以真正畅谈。他在这里仍然有自己的“日课”,至今我还保存着他因雨辍耕,在草纸上写的张猛龙,他已有了研究古文字的念头。一个当地教师曾和他聊到甲骨文,引发了他的想法。也劝我利用这段时间,认真读读书。想到了朱敦儒的《好事近》:“摇首出红尘,醉醒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晚来风定钩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天上挂一弯月,水里也浸一弯月,正“上下是新月”。睡觉时,他坚持我睡炕上,他睡地下,只好遵命,我说:“得,‘徐孺下陈蕃之榻’了。”我告诉他,拟在近日归去,他交给我一封信。(即前文提到给周总理的信)要我在京寄发。还给我写了个单子,叫我到姚家井找二哥,准备这些书,还要瓶炼好的猪油。住了两三天,返回威县,即动身回京。在京也未久待,永定门上火车到邢台,换乘汽车;先到乞村(汽车只到这里,是平乡县政府所在地),背着20多本书,步行十几里,到了东尹村;“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我详尽地向他汇报了北京家里的情况。住了一天,才回威县。

    这之后我又去了几次尹村,他开始了古文字的研究,谈话内容,就都转到古文字方面来了。一次在他那里,正赶上容庚先生给他寄来50元钱,附言说:“聊助笔墨之资。”多少年后,他向我提及此事,为当时没能分给我一部分感到对不住我。其实那次他给了我一口袋小米,也分了一杯羹的。

    五

    我1973年被收回劳改单位,继续就业,在唐山南堡,只能在每年一度的探亲假里,回京相聚。

    开始,他仍常住姚家井,没有收入,只好吃家里,大嫂则在香山一个饭馆刷碗,维持温饱。他用大嫂的名义(康殷没有户口)揽了点活,在家里,按粉本画仕女,一张仅三毛钱,而且限制一个月不能超过90元。除了谋生,他继续着古文字的研究,他的刻苦执著,非常人所能及。古文字的研究成果:“古文字发微”成集了,他想抄几部,给同道和朋友们,当时还没有复印机,开始是油印,刻蜡版,用油印机太招摇,姚家井是杂院,耳目众多,说不定会认为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只好一张一张用手指抹油墨,印了大约二十多册,曾送给我一部,后来改成描图晒印,效果很好,但他从刻蜡版又抄到描图纸上,这工作量是可想而知的。不论油印还是晒图都要偷着进行,再后来,据说是新华社的一位朋友,用复印的方法,又印了一些,直到1979年,才由荣宝斋正式出版。

    情况日见其好,他回到香山自己家里。我每次都是上午去,末班车回来。情况好了,来人也多了,搅得他不能工作,就又在住所东边路南租了一间工作室。有人来访,可见可不见;每逢我去,他则放下工作,聊一整天,他依然和先前一样忙碌,但心情舒畅、愉快。常是晚饭后,借着酒兴,面壁而立,唱几段京剧,是我们相会的保留节目。这时他是最惬意的。

    六

    他住到景泰西里,距离近了,可相聚较少了;我忙于生计,他名声日隆,来访人多,插空才能单独聊天,他忙,我不想多打扰。但一年也要见几次面;他第一次病后,还住在景泰西里,我去得多些,常陪他在楼下散步;第二次病后就到芳古园了,他信心很足,每次陪他到楼下小花园里,他站着,手扶栏杆,双臂伸屈,说是做俯卧撑,从20多个到40多个,老说:“我没事。”他住到亚运村,开始一直犹豫,后来感到盛情难却,搬了过去,住了一年身体日渐不行,回来仅一个多月,就走了。

    七

    他生前死后,对他的褒贬都有,但总是褒多于贬,我对他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是严师也是畏友,他的学识,才华,精神,都可垂范世间。

    他的记忆是惊人的,脑子里记着的诗词,典故、笑话不计其数;他是活辞典,一些生僻的词语典故,人物佚事,艺林文苑的趣闻,他能随口讲给你听。平时聊天,因为有“货”所以能有声有色,幽默诙谐。他还善制器,不说他仿制漆器了。困难时,他用的本子,都是用白纸自己订,边口整齐如机器裁的,他做的仿象牙柄餐刀比市场上卖的还漂亮。在姚家井盖小房,打家具,好木匠也做不出来。在农村风箱是最难修的,木匠都发憷,他居然修得很好。在尹村他义务给街坊四邻磨刀,修风箱,村民无不称道。

    他热诚待人,无甚来往的旧相识,登门造访,不拒绝,有所求时也尽力满足。一夏姓难友,素无来往,突然登门,说生活无着,想摆个修车摊,苦无本钱;康殷示意夫人拿500元,夏表示300元即可,只要了300元。他事后和我提及,说没想到还省下200元。

    对于他,没能见最后一面,憾事,更沉重的是三十多年来他关切,鼓励,督促,教诲,寄我以厚望,我是辜负了他的关切和友情。

    回忆三十多年的交往,我欣慰,能有这样一个知己。他虽然死的早了,许多事还没来得及做,但毕竟已经做出了许多。我悲痛,失去了关切和督责我的兄长。他许多长留我耳边的话,我记着;在生活上的一些忠告,我没有完全听从,在他的灵前无法告慰。多少年来,我陷在为稻粱谋的圈子里,无暇多顾,“志岂在乎温共饱,士之常耳贫非病”。每去康殷大哥那里一次,听他的高论,听他传递的文化界的信息,对我都是一次净化,都是一种激励。我们一同承受过苦难,也分享过快乐。

    我相信他的事业终会有人继续,也将被世人理解和接受。

    卅年来我一直在他的周围,我了解他的为人,他的执著精神。他任何时候都孜孜不倦地学习,都认真的去生活,乐观的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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