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岁月的绢帛上写诗

题记：母亲在岁月的绢帛上写诗，岁月寂然无声，月色淙淙如流。不知不觉间，母亲将要吟哦完自己长长的一生，却还不知道，怎样才能写下自己的名字。岁月的清霜，无可渲饰地落满母亲的鬓发，时光将要留下或带走什么，并不是母亲所牵挂的事情。这一生，在岁月的绢帛上，那些长长短短的诗行。不知能不能留下，长成爬满岁月青藤的小花，来日的来日，陪伴母亲，继续这绵绵长长的一生。 纺车嘤嘤

　　纺车嘤嘤，母亲的手那时还纤细，柔嫩，一如岁月长河中最清澈的时光。当然是月下，只有在月下，母亲才这般安静而沉迷，将棉的白，一丝丝拉长，一圈圈裹紧，一个个洁白的棉剂子，就像母亲葱白的手指，放在纺车前青春的杞柳筐里。 　　那小小的杞柳筐，是母亲的母亲，从老河滩上的杞柳丛中割回的青绿，被阴干，而后又坐在地窨子里，趁着潮湿的诗意，母亲的母亲，一根根将柔软的杞柳条编织在一起。 　　或许，那时候母亲还小，母亲的母亲不得不手把手教给母亲编制杞柳筐，纺织棉线，裁鞋样子，做千层底。心细如发的母亲啊，禀承了母系乡村的勤劳与善良，在流淌的月光下，将一只只洁白的棉剂子，抽成长长的丝线。同时，也用乡村最好的手艺拴住了父亲的心弦。 　　父亲喜欢在皎洁的月光下，看母亲摇转纺车，嘤嘤，嘤嘤，仿佛岁月的序曲，又好象安宁的催眠曲，在月光下的摇椅里，将父亲引入甜蜜的梦乡。 　　记忆里，母亲很少叹息，这简洁的光阴啊，无论多么简单与贫瘠，上天总会眷顾善良的人们。母亲从来不做假设——假如明天多么美好，就这样轻轻摇转纺车上的流年，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将昨日摇成今天，又将今天送回昨日。未来才是一朵美丽的月亮花，就如今夜的月光之下，母亲轻轻解开如瀑的青丝，让皎洁的月流倾泻而下。 　　母亲是流年里最美丽的月亮花。 　　我在嘤嘤的纺车声中睡去，又在咿咿呀呀转经筒般的声音中醒来。母亲那朵花，开在母亲遥远的记忆里，葱白的手指，娴静的青春，温暖的背景，和洒满月光的小院。 　　我知道母亲累了，我知道母亲的花事已经淡落，在那个遥远的月光之下。而我拾起，重新拾起那淡落一地的花瓣，母亲的气息，芬芳依然，令人心醉不已。 鞋样子　　 　　母亲醒来在寂静的乡村，拢拢鬓角的发丝，看一眼酣睡中的父亲。伸出手，轻轻给我掖了一下被角，去追逐漫天闪烁的星辰。 　　清冷的夜空，闪烁的星辰，依然排兵布阵，从象形的技巧，组合成一个个诗意的童话。母亲不懂冗繁的天文表达，母亲总是认为天上的星星，也代表我们凡世的一家，哪个是父亲，明亮而精神；哪些又是他们的儿女，围拢在一起，任风霜雨雪，始终手牵手，心连着心，一个也不肯丢下。哪一颗是母亲呢？小时候的我在天空里找呀找，哪一颗都如母亲般明媚而善良，哪一颗却又不像我女神一样的母亲。这乡村的时光啊，简单而悠长，有多少勤劳的母亲，像星光在浩淼的银河里闪烁，辉亮坐落在大地上每一个村庄的角落，又有多少如花的儿女，匆匆的脚步声里，抬头张望已被风霜刻满褶痕的母亲，轻轻抬手，拭去母亲眼角滴落的清露晨霜。 　　母亲最善于利用一些无用之物，废书，旧本子，破布烂衣。然后，熬煮一大锅粘稠的糨糊，在醒来的晨光里，抹袼褙。一层纸，一层布，散发着麦香的糨糊，就这样粘连在一起。母亲抬起涂满污垢的手臂，擦一擦额头上的汗水，将抹好的袼褙，放在低矮的土墙上。就给自己忙碌的农事闲暇，找到了活计。 　　大大小小的鞋样子，放在一个不知从哪里淘弄来的硬皮本子里。封皮上，毛主席光洁的额头，精亮的眼神，每每和我的眼神相遇，让我想起，伟人与凡人是不是都有一个伟大而渺小的母亲。父亲教你怎样劳作，做人；而母亲却总是给你一个温暖的胸怀。你可以撒娇，你可以哭泣，你可以远去他乡，却从来不肯轻易忘记，遥隔千山万水，母亲始终敞开大地一样的胸怀，等你。 　　每个人都在长大，每个人都需要一双走路的鞋子，母亲拿起你去年的鞋样子，粲然一笑，脑子里便出现你日渐长大的双脚。转回身，将早已风干的袼褙从土墙上取下，依原来的样子，又增大了一个年轮。所有母亲的手，从来都是儿女的精确刻度，即便不用测量，做好的鞋子，缝好的衣，穿在身上，可身可体。 　　母亲的鞋样本子，是母亲用一生的光阴，写下的诗集，父亲，兄弟，姐妹和自己，把每个人的鞋样子放在一起，就是一个长长的小辑。直到最后，当母亲颤抖的手再也穿不上针眼，当母亲的眼神开始恍惚，母亲知道，属于自己一生的长长诗意，总有完结的时刻，蹒跚地走出风中的院门。遥望，远方的远方。 　　你的一生也在母亲的鞋样本子的诗集中流畅，只是，那些血浓于水的字字句句，那些柔肠百转的段段章章，你是否读懂了大意？ 　　母亲的手，轻轻合上鞋样本子，我的一只鞋样子，却蝴蝶般悄然落地。我只是遥遥地看着，不敢俯首拣拾，只怕心头凝集的哽咽，像一条决堤的河流，倾泻，洇湿母亲用心血写就的诗篇。 院落

　　这是母亲的院落，低矮的土墙，破旧的柴扉，刻满风霜的老屋的土墙上，陈旧的木格窗棂，像岁月中一双老迈的眼睛。曾经，这沧桑的眼神里，透着一个人的青春四季；曾经，这落寞的庭院里，快乐的奏鸣曲在这里响起。 　　父亲吃过了早饭，放下碗筷，一抹嘴唇，走出了院落。母亲开始系上围裙，刷锅刷碗，继续张罗她小小的院落。 　　咕咕咕，一只，两只，小芦花，大红冠子，和一身洁白羽毛的一只大公鸡，此时没有了王子般的孤傲与清高，一股脑儿向母亲涌去。母亲就笑，一边将鸡食拌好，一边开始数落它们。小芦花昨天不该一个人去老河滩上找食，要是被哪来的野狗叼去，一天就少了一个白生生的鸡蛋。大红冠子不该常常飞到傻五家的树枝上栖，有一次被傻五娘捉住，正想铰了鸡毛做记号，被母亲看见，冷不防，啄了傻五娘一口，连飞带跑地向母亲跑去。还有雪——母亲总管一袭白衣的那只鸡叫做雪，听上去女里女气，和脾气正好相反。这不，雪狠命地啄了别人一口，正得意洋洋地在那里吃独食。母亲当然不舍得惩戒，只是给别的鸡另起炉灶，拌好另一盆鸡食。 　　罗罗罗，是母亲在唤猪。那只太阳烤红屁股的老母猪，还在呼呼大睡，被母亲叮叮当当敲击食槽的声音唤醒，这才眯缝着眼睛，好象很不情愿地走过来。不吃可不成，母亲疼惜老母猪，更疼惜肚子里的那窝猪崽子。看这笨重的架势，少说也得生十七八个。母亲特意在猪食里打上两只生鸭蛋，好让乡村简朴的岁月里，生灵的母亲也健康平安。 　　收拾好一应家务的母亲，有些劳累，也有些欣慰。毕竟，在大地之上一座小小的院落里，有那么多可爱的生灵和我们居住在一起；毕竟简白的时光中，因了这些小小的杂乱与琐细，而蓄满生机。 　　老屋门口的一棵老椿树，想必早已度过了几十年光阴，而今，又飘满米黄色的花朵。曾经，母亲怂恿我，搂一搂抱一抱椿树娘，个子很快就能长高。 　　我依娘。终于长大长高的我，学会了对娘百依百顺。 　　母亲说，沉重的大铁门，不要关得太紧，怕走了多年的父亲，找不到风中的院门。当我告诉铁匠师傅，铁门上一定要打开一个小小的洞口时，他疑惑着眼神对我说，不用了吧，大门关着，不还有一扇角门么。我执意地让他开一个小洞——正好，父亲回家，可以伸手而过。 　　钥匙，一把在父亲心里，一把在母亲心里，谁都可以进出这座风中的院落。 田野上流淌着母亲的四季 　　母亲和很多乡下的母亲一样，母亲的脚步不曾到过很远的远方，也不总是停留在那座小小的院落。 　　母亲懂得庄稼的心意。在乡村，土地就是庄稼的母亲，种子是经年的火种，走过远古的时光，杂沓着脚步，依然远行。母亲太了解这些庄稼儿女的禀性，所以时常将身影拉长在无垠的田野上，黄昏的霞光中。 　　在春天，母亲走过青青的麦苗，偶尔停下脚步，听麦子沙沙的拔节声起。这些纤弱的大地的儿女啊，仿佛猜透了母亲的心思，绿油油着精亮的眼神，将根系深深植入脚下的土地。风吹麦浪，风吹母亲的发丝，菁菁的时光里，母亲时而像庄稼的姐妹，时而又变成了庄稼的母亲。母亲知道，作为庄稼的母亲并不容易，风霜雨雪，这深厚而广袤的田野，有过沉甸甸的收获，也有烈焰般的烧灼。 　　母亲拈起一株草，纤细的茎秆上，开着小小的白色花瓣。母亲有些疑惑，却并不叹息，草与庄稼都是大地的儿女，我们，只不过是相同的族类，和它们共生在一方家园，相濡以沫。 　　母亲的田野多么宽广啊，我从来没从土地的这头，走到过土地那一头。但分明，我们都生活在这片丰饶的土地上，生长，绵延，欢喜，哭泣。 　　你见过哪一位母亲凶残地吞噬自己的儿女？ 　　而我们，罪孽深重的我们，无妄地吮吸着大地母亲的乳汁。——转回身，却将我们的母亲置身于冰火的围炉，自私，贪婪，虚妄无度。 　　母亲低矮的身影，一闪身便走进了秋天深处。田野之上，洁白的棉絮，云朵般绽放；鼓胀的豆荚，在风中深情呼吸；玉米，岁月的长缨在握，那是母亲亲手缝制的收获的旗帜，一面面，猎猎飘舞在五谷的馨香里。 　　五月，七月，八月，十月，我总能看见母亲的身影，在田野上漂移。有时候，真的以为母亲就是一株平凡的庄稼或草，眨一眨眼神，母亲却蹒跚了腿脚。那把小小的杞柳筐，伴随着母亲走过乡村的四季年轮。如今，岁月老了，母亲老了，母亲的那片田野还在，郁郁葱葱，像母亲亲手写下的诗行。 　　这世上，没有人能书写自然的序与跋。——如果有，我想那必是我们的母亲吧。你看她佝偻的腰身，在夕阳下一点点拉长，天与地，巧妙衔接，风和雨，深情唱和。而我只能执一管笨拙的笔，用心镌刻下母亲用生命书写的诗行。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2-11 17:1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