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怪

孙大怪


　　孙大怪姓孙，但是大名不叫大怪，叫自强。

　　孙自强是我小学时的同班同学，记得五年小学，他至少有两年与我同桌。孙自强个子一直就显得比同龄人要高大好多，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他竟然这样肯长，也是个奇迹。他与我同年，上小学那一年他就比我整整高出大半个脑袋。那家伙力气很大，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就常常要逞能，他要帮我们所有同路的人背书包。大家也乐而为之，把一个个大口袋左一个右一个地斜挂在他的脖子上，把他本来就显得有些臃肿的身体弄得来象一座大草树。他哼哧哼哧地喘着气在山路上走着，象一匹驯顺的驮马，满脸通红，一大筒鼻涕也因为腾不出手来处理而直挂到下巴上去。我们在路上疯打，在路两边的山崖上攀爬，孙大怪从来不参与，他总是笑嘻嘻地看着我们，有时发出点笑声。他似乎觉得他生来就是为别人负重的，至于游戏的乐趣，他没有觉得那也是属于他的。

　　一路疯闹的我们那时不但没有为孙大怪帮我们背了书包而感激，反而常常胡乱地编唱他：孙大怪，偷白菜，偷起拿到街上卖。白菜卖了五毛钱，拿给妈妈去买盐。买盐回来化成水，咕嘟咕嘟就喝完。妈妈问他为啥子，他说尝看咸不咸。我现在都惊奇那时我们是怎么“创作”出这样的顺口溜的，押韵不用说，关键是里面包含着的那种黑色幽默的成分实在有些灵气。不过，在我们乡下，凡是点名道姓编唱别人顺口溜的，总会遭到别人的咒骂，我们曾经唱队上那个肖癞儿，就差点被肖癞儿暴打了一顿。而孙大怪对我们的编唱却一点不恼，他的不恼不是因为他年龄不大，主要是因为他太老实。而“老实”之说，在我们乡下，就差不多等于“呆”或者“二百五” 了。孙大怪的确有些呆，从读书的第一个学期开始他就一直是我们班上的倒数第一名，而且算术一科经常都是零分。我是班上个子最矮的，他是最高的，他竟然好几年都和我同桌坐第一排，原因是老师怕他在教室里“流尿”，坐第一排便于发现他是否憋得通红的脸。孙大怪太老实，老实得连上课憋尿都不敢举手。


　　说了这么多，我忘记了告诉你“孙大怪”这个外号的来源了：小学课本上有一篇毛泽东的“七律”，里面有两句是“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老师一遍遍地教我们读，教我们背诵，在我们早就烂熟于心的时候，那个呆子孙自强却连照着课本都还读不“伸抖”，就是让他照着课本，他也总是要把那个“孙大圣”读成“孙大怪”，老师气得挥起课本啪地扇在他的脸上，叫他再读，结果还是“孙大怪”。老师长叹一声，你不要叫孙自强，你就叫“孙大怪”算了。于是，“孙大怪”就顺理成章地取代了“孙自强”，迅速成为了人人见而呼之的名字了。

　　小学毕业，孙大怪自然是考不上初中的。孙大怪开始在生产地出工。我从村小考进了升斗坡的初中，就要经过孙大怪他们家门口去上学。每天从那里经过的时候，孙大怪总是端着一只大得很夸张的海碗在门口西里呼噜地喝稀饭。他看到我，也不喊名字，把碗从嘴上移开，另一只手横着把阔嘴一抹，一脸柔和灿烂的笑容，轻轻吼一声——嘿！我也习惯性地“嘿”一声，然后无声地迅速闪过山墙去，消失在屋后那片光线阴暗的竹林里。三年时光一晃而过，我从升斗坡初中毕业了，而这三年，孙大怪已经长得人高马大，晃眼看去简直就是个大男人了，虽然那时他才十五岁。这一年，孙大怪竟然在家中遭遇了一场灾祸。

　　孙大怪的母亲死得很早，他有个大哥，比他大十多岁，我那时一直没有搞清楚他们兄弟俩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年龄差距，开始我还以为他哥哥是他爹，后来才知道他爹是那个癞子老头。哪一个癞子老头是他爹也是再后来才彻底弄清楚的，因为他们家有两个癞子老头——一个老一点，是他爹；另一个年轻点，是他叔叔。他的癞子叔叔是个光棍，一直跟他们家生活在一起。说得有点绕了，言归正传。他哥哥有个老婆，也就是孙大怪的大嫂，听说不是一个守本分的女人，而且竟然是跟孙大怪的叔叔（也就是那个稍年轻一点的癞子）有点钩挂。有一次孙大怪的哥哥回家来，发现一个人从他老婆的床上下来翻窗从后阳沟跑了，他追了出去，却发现孙大怪光着上身手上拿了一把砍刀在后面竹林里东盯西盯的晃荡。他冲了过去，二话不说，一拳把孙大怪打翻在地，抢过孙大怪手中的砍刀，一刀劈在他的大腿上，扬长而去。孙大怪被打懵，也痛懵了，更被吓懵了。他捂着自己的腿一跳一跳的跳回家去，看见他的癞子爹和他哥哥在门口对他怒目而视，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他那癞子爹又是几巴掌扇了过来，孙大怪当即就昏倒在地。孙大怪后来当然没有死，医好了伤疤的孙大怪到后来很久很久都没有搞清楚他那一场遭遇的原因。他们家里人绝口不再提那件事，全生产队的人估计不知道的人不多，但是也没有人会告诉孙大怪真像。孙大怪就这样吃了一次冤枉亏，而且是吃的他最亲的亲人的亏。老实的孙大怪从此腿有点瘸，生产队那些个别不良的家伙看到他，就会问：孙大怪，那次到底偷到嘴没有啊？孙大怪开始脸憋得通红，最后总是那一句：偷你妈个脚！被骂的人不生气，嘻嘻笑着走了，孙大怪也一瘸一瘸地走了。

　　孙大怪离开家去云南打工，大概是在我上大学那一年。我是在春节回家时才听说的，是他的一个远房的亲戚带他去的，做泥水匠。我在凉水井旁碰见了孙大怪那个癞子爹，他爹轻描淡写地说：各人刨各人的吃食！我说：也好，出去见见世面。他爹说：就是他妈个乡下的狗！说完挑着水走了。那一年的暑假我再回家时，却听到了孙大怪的噩耗。

　　孙大怪在云南个旧的一个建筑工地打工，由于人太笨，就只能做那种笨重活，挑砖头挑灰沙。他虽然腿有点瘸，但是身体强壮，人很老实，干活不会偷懒，所以包工头还比较喜欢他，甚至还常常照顾他一点。工地上堆了很多建材，包工头就让孙大怪晚上住在建材堆旁负责看守，算是另外给了他一份工。可是，就是这样一份本来照顾他的额外工，却给他带来了更大的灾难。一天晚上，天下大雨，几个盗贼来偷建材，被孙大怪发现，他喝止不住猖狂的盗贼，就冲了过去，死死地抱住盗贼的腿不放。他大声地呼喊，可是倾盆的大雨掩盖了所有声音。第二天，人们才发现倒在泥水中的孙大怪，全身僵硬。头上，插了一根两米多长的螺纹钢。

[ 本帖最后由 秦时明月 于 2011-1-13 11:3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