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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与一只豹子对视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面对着一只豹子。它就在距我不到两米的地方,前身下俯,两爪按地,蓄满劲的两只膀骨向上耸成崚嶒状,一双逼视着我的灿黄眼睛,充满敌意与威胁的戾气。与之密切配合的是两只紧紧抿在脑后的耳朵,打着皱褶的鼻子,以及龇开的嘴露出的两颗锋利的犬齿,似能听见它压在喉管里的低声咆哮。它的体表与情感语言明确无误地告诉我,它已到了忍耐的极限,随时可能爆发力极强地一跃而起,将我摁在它的利爪之下,于顷刻间将我撕成碎片。可我没有退避,安然站在原地。在与它对视的最初一瞬,心里确实也惊悚了那么一下,可我很快就镇定下来。因为我明白,我面对的只不过是一只死豹子,一只对我构不成丝毫威胁的死豹子皮做成的标本。
  是的,它曾经是一只威震八方令人心惊胆寒的山间猛兽金钱豹,可现在,它只是一只徒有其表的豹子标本。
  这只豹子,死得很不隆重,很没面子。它是被我们人类杀死的,人类掌握的力量轻而易举便杀死了它。我几乎不能相信,杀死它的不是枪,不是炮,也不是弓弩、陷阱、网笼、毒药之类的阴招,竟然是夜间在公路行走的汽车灯光。是的,只用于夜间照明而无任何杀伤力的汽车灯光,便将它杀死。这很出人意料,也让人难以理解,却是铁板钉钉丝毫也不容置疑的事实。这种死因,纵然属于伤害也是一种软伤害,与谋杀、戕害无关。因此,它虽然是国家明令禁止捕杀的一级珍稀保护动物,却不需要有人对它的死担负责任。不管林业部门、司法部门还是其他什么部门介入,也无法向谁追究罪责,包括导致豹子死亡的那辆汽车的司机,也无需对豹子的死亡承担任何责任。因为他是于夜间在公路上正常行车,谁也无法要求他在夜间驾车行驶中将车灯关闭掉,他的行为与违章、违法丝毫也挂不上钩。于是,这只一级“国保”的豹子,白白死去。现在,它被储存在我所在县林业局的一间房内,用标本的形式,展示着有着美丽花斑皮毛的豹子形态,展示着一只豹子的威仪。除非观赏者同时也是一位用心的研读者,才能读懂它威风凛凛的仪表下流露的委屈与心酸,才能解读出它暴怒的眼神里掺和的尴尬与恐慌。
  

  这只豹子死在了自己的地盘之上,即我所在县东部的太行主脉深山里。这里群峰高耸,峡谷深邃,峭壁连天,是典型的太行山断裂层地带大起大落的山川地貌。它从出生之日起便以这片山地为家,是这片山地的山神精心豢养、调教的一只山猫。浓浓夜色中,山神命它外出巡山,顺便也捕获些野猪、黄羊、山兔什么的,把肚子给糊弄饱了。豹子听话地走出山神的居所,在树林遍蔽、荆棘丛生的陡峭山坡上,沿着只有它才可以当做路的路,漫不经心却十足灵醒地悄然徜徉。它的四只蹄爪因有厚厚的肉垫而悄无声息,这使得它既可以很好地隐蔽自己,又有利于灵敏的耳朵随时捕捉任何细微的响动。它的眼睛是猫眼一样的构成,越在黑暗之中,黄眼睛里的黑色瞳孔就越圆,越大,特别有利于夜间的观察,任何动静都逃不过它的眼睛。白天的时候,它的眼睛会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化,阳光强烈时,瞳孔便迅速缩小,以保持最佳视力。它夜视功能特强的这一特点,注定了它是一个夜间的游侠,或者说正因为它是一个夜间的侠客,上帝才特意为它配备了这样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睛。
  豹子是孤独的旅者,是喜欢于夜间独来独往的山地剑客,除非在求偶期,才会与一只母豹子结伴而行,并在它们认为安全的地方做爱,然后悄然离开,任母豹子孤独地怀孕,产子,哺育幼崽。可现在不是它的佳期,所以它孑然一身徜徉在夜色笼罩的山地,尽职地完成山神教给的巡山之责,坡地,河沟,密林,草丛,一一走过去,甚至悬崖绝壁之上也不放过。它敏捷灵活的身手,足以使它在峭壁之上如履平地。它甚至还可以能像猫一样爬到树上去,小憩,睡懒觉,或者凭高远眺,观察其他动物的行踪。当然,作为凶猛动物的大猫,它也是一个冷酷的杀手。在这片山地,因不存在可以与它争锋的狮子、老虎、犀牛、大象这些动物,使它成为无与匹敌的兽中之王,山间各种野兽对它无不畏惧,狭路相逢时只能知趣地逃窜,即使这样,还是会被它闪电般的出击速度捕捉到,成为它的盘中美食。
  在各种地形的行走中,豹子偶尔也抬头向远处望望。它看见峡谷底部或山坳里,到处是人世间点点灯火的村落,还有越来越多的公路上来来往往行驶的汽车,因上坡下坡与拐弯的缘故,汽车雪亮的灯光像利剑一样在天际劈来劈去,似乎要将天地间的任何物体都砍成碎片,剁成齑粉。远处传来的轰隆隆的汽车引擎声,扰乱着它的听觉,刺激着它的大脑神经。豹子不禁愀然,忧心忡忡。
  在它的曾曾祖父或更早一些时候,这块山地根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一个听得见大山呼吸与大地心跳的静谧世界。那时的山里人烟少,压根就不通公路,没有汽车、农用三轮车、摩托车这些忽隆隆响并吱哇乱叫的机动车辆。山荆野树遍地生长,山野绿色漶漫,构成它们最理想的栖身之所。山间各种小动物也很多,轻而易举就能捕捉到猎物。它的前辈们不是倚强凌弱的宵小之辈,从不仗着尖牙利爪与勇猛无敌便随便攻击、伤害人,尽管在捕捉不到猎物时偶然也干些偷猎人饲养的猪羊耕牛之类的不光彩事,虽然也对敢于挑衅它们威严的人发起过自卫性攻击,但也只限于挠伤、咬伤,从未有豹子咬死人、食人果腹的任何记录。尽管如此,还是将长着发达大脑的山民激怒。这些位居生物链最顶端的人,记不住豹子家族为他们除去危害人与庄稼的狼、野猪的好处,却对它们偶尔伤害家畜与伤人耿耿于怀,必欲斩草除根而后快,猎枪、地枪、土炮、鸡肉包裹着“崩弹”,以及现代化的自动火器,都使用上了,振振有词道“为民除害”。可在这背后,谁敢说不是觊觎、贪图它们美丽华贵的皮毛与价格不菲的豹骨?人类是自私、贪婪、丑陋的,总会为他们的杀戮找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可怜它的好多前辈,倒在了有猎犬助阵的重重包围之中,倒在了比残阳、秋枫还红的血泊之中。它们的数量因此一路走低,几欲绝种。
  到它的祖父这代,终于有了严格禁止捕杀豹子的国法,加上植树造林与森林保护取得成效,才使它们的家族免遭灭顶之灾,元气逐渐恢复。可人类为了自己的发展,依然以非猎杀的方式对它们步步紧逼,对它们的生存构成极大的威胁。仅公路一项,从无到有,越修越多,档次越来越高,从非等级公路一直上升到高速公路。乡村的道路,也由羊肠小道改造成了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公路网络,将它们的地盘切割得支离破碎,将宁静的山地改变成闹哄哄乱糟糟的繁闹之地,挤兑得它们几乎没了栖身之所。就在这次巡夜的来往途中,它必须数度穿过公路。这是个非常大胆的举动,换了它的前辈是断然不敢的,可它不甘心被囚禁在狭小的区域之内忍饥挨饿,冒险踏上了这条危机四伏的巡山之路。
  

  豹子是在横穿一道峡谷时出事的。峡谷之下,是顺河道修筑的通河南柏油公路,两边峭壁如削。豹子今天的运气不佳,竟然连一只野兔子也没撞着,溜达了一大圈几十里的路,腹中早已空空,急需要捕捉猎物填饱肚子。于是,它趁着没车的时候,从峡谷这边的悬崖爬下来,迅疾穿过公路,三蹿两蹿便爬到了公路另一侧悬崖的半壁,准备翻过悬崖,到另一片山地寻找猎物。可就在这时,它听见公路上有汽车轰隆隆驶来,两柱雪亮的车灯在天幕上乱劈乱砍。高度警觉的它不由停下了向上攀爬的脚步,回头观望。就在它发怔的工夫,那辆汽车转过了一道弯,顺转的车头突然将贼亮贼亮的灯光直刺刺射向了它,使它一下暴露在了无遮无挡的光明之中。豹子天性羞涩腼腆,习惯于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即便白天走动,也会借助树林、荆棘丛,以及自身的花斑皮毛,最大限度地隐藏自己的行踪。这是丝毫没有办法的事,狩猎技巧的需要,生存法则赋予它的本能,都要求它这样。可是现在,直射过来的灯光却使它显形露相,毫无隐蔽性而言。
  迎面驶来的这辆车,是一辆运煤的大货车,被人们称为“前四后八”。这是以车轮的数量命名的,主车前后共有6组、12个车轮,高达一米二,带挂车核定载重量55吨,但一般都要拉到60吨、上百吨,比一节火车皮载重还多。它们的车头大灯,一再提升光明度,光线非常强烈,亮得白中发蓝,迎面一照,对面的人会什么也看不见,车过去之后,会有暂短的“瞬盲”。被罩在强光中的豹子,像一尾突然被扔到了河岸之上的鱼,也像一个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猝不及防间被人扒掉了裤子。出于天性的本能,它像缺氧的鱼急于要返回到水中去,也像认为掉裤子就死定了的女士急于要把裤子兜上去,于是于惊慌之中采取了一个盲目性很大的躲避动作——向悬崖的上方的黑暗处猛蹿上去。可是它的眼睛的特殊构成,没有及时完成从光明到适应黑暗的转换,出现了暂时视盲,由此造成了严重后果:它猛地向上跃起了,却看不清上边的落脚点,因此一脚踏空。属于它的悲剧不可逆转地发生了,垂直地从悬崖上掉下来,重重地摔到了岩石丛生的地面,并顺着悬崖下石头犬牙交错的陡坡,一路跟头滚落到沟的最底部。
  正聚精会神驾车的汽车司机,是无意识中看到了从悬崖上坠落下一个物体的,并看到那个物体从悬崖下的陡坡滚到了深沟下。他敢肯定这是一只黄色皮毛的动物,但不能断定是黄羊还是其他什么。司机急忙停车,叫醒正犯困迷糊着的助手,两个人下车打着手电往沟下晃。他们终于看清,躺在沟底的是一只口鼻出血、已经奄奄一息的豹子。
  这只豹子死了,死于一辆夜行汽车微不足道的灯光。在从高处摔下的坠落中,在与地面的撞击和陡坡滚动中,脑袋与五脏受到严重伤害,因此而死亡。
  豹子是山神派出来巡山的,它是山神的宠物,有脱离躯体而存在的灵根。它从躯体一飘而出后,没有马上返回到山神那里去复命,而是逗留于它出事的地方,悬浮在空气中。它想看看后边与它的死相关的事。
  豹子看见,那两个驾车的人慌了,嘀咕了一会,掏出手机向有关部门报了案。起初,他们想把它带走,好发一笔横财,可出于对法律的畏惧,还是选择了报案。大约一个小时过去,它看见前后来了几辆小车,里边有林业部门的人,有公安派出机关的人。他们前呼后拥下到沟下,察看情况,用照相机对着它的尸体咔嚓咔嚓拍照,镁光灯在夜色中闪出绚丽的光亮。接着,他们向司机和助手询问了目击情况,做了笔录,让司机和助手都在上面摁了指印,然后对他们说没事了,你们可以走了。司机与助手长长舒了一口气,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汽车轰隆隆而去。两柱雪亮的灯光,又在峡谷底部扫来扫去,或者在夜空里左劈右砍。
  又有一辆工具车疾驰而来,来到近前吱的一声刹车,车头栽了一下停下。豹子看见,它的尸体被几个人费劲抬起,放进了工具车车厢里,然后掉转车头,直奔县城里的林业局。
  它一路尾随而来。它要一看究竟,看看这些人会怎么样处置自己的尸体。
  

  我看着豹子,豹子也看着我。在良久的对视中,豹子的眼神不再有充满敌意的对抗与凶悍,渐趋平静柔和,并浮上一种急于倾吐之色。果然我听见它喃喃有声地说话。它说,你们掌握着智慧处在生物最顶端的人类,最是口是心非,也最无公平可讲。它瓮声瓮气的嗓音,浑厚,缓慢,诚实,悲凉,酷似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从容谈吐。我问,这话从何说起。它说,你们总是把仁慈、博爱、尊重爱惜生命挂在嘴上,可对于我们动物,根本不予兑现,从来都是把我们当做果腹、疗病、观赏、把玩的东西。即使被你们猎杀后,还要对我们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豹子对我讲述了它的尸体被处置的全过程。
  它的尸体被拉回县城林业局的那晚,躲在空气里静静观察的它看见,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开了个简短的碰头会,说了些上报、备案、制作标本之类的话,就散去了。第二天一早,还是那辆工具车,拉着它的尸体上了路,经过二百多里的颠簸,来到一个遍种花草绿树成荫的林业研究所。经简短的接洽,几个人将它的尸体抬进一个类似人类医院手术室一样的房间,放置在一个大台案上。一股浓烈的怪味扑面而来,那是它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刺鼻气味。可它还是坚持住了,它要看看,这些人究竟要干什么。惨白的无影灯下,几个头戴白帽身穿白大褂捂着大口罩的人走进来,围在它尸体的四周。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处于中心位置,面目冷峻、威严。它听见那些人喊他教授。教授从面前摆放着的大小刀具、斧头、钢锯、锉刀等器械中,拿起一把闪着寒光的中号刀子,边对学生们讲解,边从它下颌的地方切开一个口子。然后揪起皮层,用锋利的刀尖从切口向脖子、胸腔、腹部、后裆一路划下去,动作优美而轻灵。它的皮毛顿时绽开一条笔直的口子,白色的皮层朝两边翻起,露出红白相间的肌肉。教授又讲解剥皮的要领,示范后挑了两个学生们动手实验。两个学生手法生涩而笨拙,可它的皮毛还是被一点点剥离,剩下一副很难看的肌肉裹着的嶙峋骨骼的躯干。教授又亲自执刀,把它的腹腔打开,将心、肝、脾、肾、肺一件件切下来,还有肠子、膀胱等,也一一剥离,它的胸膛、腹腔被整个掏空了。教授做这些时,下手干脆利落,干得很痛快。或许在他的眼里,解剖一具豹子的尸体,就是对庖丁解牛寓言的演示,以证明技术的纯熟可以产生的结果。接下来,教授又指点学生们在没有了皮的躯干上剔骨刮肉,拆卸骨头。刀、凿、锤子、锉具在毛手毛脚学生们的手里,发出刮蹭、敲击骨头吱吱嘎嘎、嘭嘭邦邦的响声,终于将哪怕一丝一毫的肉丝都刮剔掉,将每根骨头都拆解开。每处的关节部位,则被嘎吧嘎吧地掰断,最终完成了千刀万剐、大卸八块的肢解。好在它的尸体已不会再流血,也不会再疼痛,可它的心在流血,在疼痛,每一刀、每一个肢解动作都痛,痛彻心扉,痛断肝肠。
  它的皮毛,经采用复杂的加工技术,包括防腐、防蛀,做成一具逼真的豹子标本。它的骨头,则被珍藏起来。可是,它的肉却被分化处理了。得到它肉的人,经过大火煮小火炖,分发给好多人品尝,有一些肉还送给有头脸的人品味。它听见吃到它肉的人互相交流着看法,好多人说和牛肉的味道差不多。豹子一下愤怒起来,作为威震江湖赫赫有名的豹子的肉,怎么能和那些吃草的畜生肉相提并论!
  豹子讲述到这里,忽然缄口不语,一脸悲怆之色。良久,才问我,你们人类,非把我们豹子家族彻底灭绝吗?我说,没那个意思,你们豹子家族早已是“国保”一级动物了,没有谁再敢以身试法猎杀你们。你的死,完全是个意外。它说,难道不能不在我们的地盘修筑公路吗,或者明令禁止汽车在我们的领地鸣喇叭、夜间开大灯行驶。我说这恐怕不行,不能因为你们豹子的存在,人类便将你们活动区域内的公路关闭,停止运营,停止现代经济活动,重新返回到落后生产方式的年代去,不断追求进步,是人类永恒的发展主题。同时,也不可能禁止汽车夜间开灯行进。你知道,在你们豹子的活动区域内,上坡下坡与拐弯路段特别多,好多地方里侧是悬崖,外侧是深沟,关闭车灯行驶,会要了司机的命。豹子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说,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我说是的,一点办法也没有,能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豹子很沮丧,一副英雄末路的悲哀状。过了一会,又突然想起什么,喃喃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个搞写作的人,我想求你,千万别把我现在仅存的一点秘密登报或上刊物泄露出去,好吗?我说你死都死了,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它说,我就这一身身皮毛和一架豹骨了,对外千万不可声张。你可知道,光我这身皮,在香港的黑市上的价格已抬升到了70万元,豹骨就更不用说了。我非常害怕,连最后的这点家底也守不住。你们人类为了自己的利益,没有什么事干不出来,这一点,你比我懂。
  我如雷轰顶,呆在当地。恍惚间,突然看见豹子像春天的雪块一样慢慢溶解,汽化,变成一缕青烟一飘而去,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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