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乔治·桑PK肖邦

乔治·桑PK肖邦（上）
　　看过乔治·桑那一长串情人名单之后，我们不能相信这个天才的女人是为爱而诞生的；一个文学的天才，一个爱的天才，她的爱超出了圆满，大于了爱的常数一。
　　1836年10月4日晚，乔治·桑在李斯特和他的情妇玛丽·德阿古举办的一次小型艺术家聚会上遇见了肖邦。这时候，肖邦差不多已经来巴黎5年了，在整个欧洲都有了名气。乔治·桑也已经成为连巴尔扎克都献媚的法兰西最著名、最具争议的小说家。乔治·桑是个另类，前卫，个我，才华、思想和穿着都惊世骇俗。她经常穿男装，抽雪茄，没离婚就有一大堆情人（情人们也都是些天才和杰出的人物）。一个朋友说她有“永不满足的征服欲”。如此一个女人，1836年的巴黎却是可以接纳的。由此可见巴黎的胸怀与情趣，可见巴黎人的教养与眼光。巴黎不是没有传统，但巴黎知道美与纯粹。第一次见面，肖邦暗地里是这样评价乔治·桑的：“多么令人厌恶的女人！她真的是一个女人吗？我对此很是怀疑。”而乔治·桑则夸赞说，肖邦身上有着“某种如此高贵的东西，如此难以形容的贵族气”。很可能肖邦不能接受的只是乔治·桑穿着打扮和个性上的“酷逼”，一旦接触到她的身体与内在，便会是另外一种结果。事实正是这样。诗人海涅描述乔治·桑说，和她作品中表现出的天才一样，她的面孔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丰富。丰富是对美的一种优雅和独创的背离。乔治·桑的外貌给人以相当重的希腊式的匀称印象。多愁善感扩散在她周身，像一层悲哀的面纱，使她的外貌变得柔和，而非生硬。在海涅冗长的雕塑般的刻画中，最为惊艳的是关于乔治·桑的眼睛和嘴巴。“她的眼睛有点暗淡……其中的火焰可能是被大量的眼泪熄灭了……她有着宁静柔和的眼睛，既没有让我想起索多玛，也没有让我想起俄摩拉。”“她的嘴边常挂着一个温和的微笑，并非很吸引人，有点下垂的下唇暴露出疲惫的性感。下巴圆润、丰满，比例适当……”海涅没有直接描述乔的胸脯，他写到：“让别的同代人来描述她迷人的胸脯吧，我承认我力不胜任……她和米洛的维纳斯一样美丽，她甚至许多方面要超过维纳斯，例如，她要年轻得多。”诗人缪塞（乔的前情人）对乔治·桑也有过描述：“……棕色、苍白、沉闷的肤色，有着青铜的反光和印度人一样惊人的大眼睛……。”
　　奥雷利安（波尔多的律师）、斯特凡（巴黎博物馆学者）、儒勒·布夸朗（女儿索朗热的家庭教师）、儒勒·桑多（在拉法特尔度夏的法律系学生）、梅里美（小说家）、缪塞（诗人和剧作家）、皮特罗·佩吉罗（金发的意大利医生）、米歇尔（律师、激进的共和党领袖）、迪狄埃、马勒菲尔……在这一长乔治·桑的情人名录里，肯定还有遗漏。肖邦正在到来，以慢板的华尔兹节拍。经历了从24岁到32岁8年的燃烧，乔厌倦了，正想放弃爱情与罗曼蒂克的生活（推测可能包括性）。当然，她无法预测未来。在快速、激烈、病态、欲望大于满足的情史画卷展开之前，乔治·桑已经跟一个叫卡斯米尔的退役上校有了6年的婚姻。婚姻是不值一提的，那是一个天才女人误读自我的一段早年，它是一个叫奥罗尔·杜邦的女子变成伟大的乔治·桑必须遭遇的尴尬，是乔飞翔之后留下的蛹。我要提到的是乔治·桑超人的情商——一种需要爱并能给予爱的能力，身体与精神的能力，以及她与儒勒·桑多、梅里美和缪塞的爱的关系（接近一，但还不到一）。乔有一个复杂得如同巴黎贵妇穿的百褶裙一样的血缘家族，且暧昧幽深，时常中途萌芽分岔，引入高原或沼泽的融雪和溪流。众多血脉的元素在决定乔的文学天才的时候，也决定了她“博爱”的本能和宽广、苍白、虚弱的气质。乔的父系血脉可以追溯到16世纪德国-瑞典联姻的科尼西斯马克宗族，而母系血脉则可以追溯到浪荡的波西米亚人。
　　儒勒·桑多是乔·治桑在自由革命推翻查理十世的统治那一天得到的新情人，也是乔的第三个情人。乔26岁，儒勒19岁。是儒勒纤细的身材和粉白、疲倦的面容吸引了乔。后来一桩桩的爱情证明，乔有爱上脆弱、孱弱、虚弱的年轻男子的嗜好。当然也可以说，是儒勒把乔对男人的口味固定了下来。乔在写给她朋友的信中说：“你知道我有多么爱这个可怜的孩子吗？他富于表情的眼神，他的羞怯和笨拙，都给了我想看见他、观察他的欲望。”儒勒和浪漫主义运动把乔带到了巴黎，并让她独立完成了《印第安娜》，使她从此由平凡的奥罗尔变成了伟大的乔治·桑。每当儒勒染病高烧，乔就相信是自己强迫他做爱所致。乔写信给朋友说：“我有多么自责，看到你的爱抚是毒药，你的爱是消耗和毁灭的火焰，摧毁一切，只留下灰烬。”
　　乔治·桑让儒勒从她在玛拉奎斯码头的寓所搬走之后得到的“下一位”就是梅里美。但短暂而失败。梅里美有名言隐射他与乔的关系的感受：“通往地狱的路是良好意愿铺就的。”但乔治·桑很满足，告诉密友玛丽·多瓦尔说：“昨天晚上我拥有了梅里美，那不是件大事。”可以肯定，乔满足的不是性，也不单是虚荣，而是她个人的历史。
　　诗人缪塞取代儒勒住进了乔治·桑在玛拉奎斯码头的寓所。缪塞比她小6岁，金发飘飘，美如上帝，23岁成名，放纵于酒精、鸦片和水性扬花的女人。缪塞相信，女人在放荡中才能恢复她们作为女巫的古老角色。但是，乔又一次感到她更多的是被当成了母亲而非情妇。她对纯粹爱情的希望再一次破灭了。缪塞是继奥雷利安和儒勒之后的第三个这样的人——乔的力量、母性感和对年轻男人的偏爱使得她自己不可避免地从属于这样的角色。当缪塞写信对她说“我像个孩子一样爱你”时，她发出了绝望的呼喊：“我的上帝，他说了什么啊？他难道不知道他给我造成了多么大的痛苦吗？”乔不甘愿做母亲和统治者，实际上又做了一个母亲和统治者的工作，她强迫缪塞起床写作，把夜晚摔倒在墓地的缪塞抱在怀里唤着“我可怜的孩子”，而缪塞也喊她“我的大乔治”。 　　乔治·桑与肖邦的接触反常地谨慎，犹如建筑大厦之前的奠基，挖土、编织钢筋的框架、灌浆、夯实，仿佛已经有了预感。乔治·桑还没过厌倦期，身体和内心都还是腾空状态（当然很难得）。我们如果把乔治·桑的每一个情人都看成一个包块，那么肖邦无疑是她最大的包块，历时9年，直径到了帕尔玛、马略卡和巴塞罗那，也是最致命的包块，最高密度在巴黎和诺昂，而诺昂更胜巴黎。在乔治·桑眼里，在乔治·桑秘密的感念里，肖邦的出现很可能是对她所有的情人的抽象。肖邦的相貌、病态、虚弱的体质和与之相反的超人的音乐天赋和创造力，吻合了（更是唤醒了）乔治·桑全部的情爱趣味——当然也是残余的情爱趣味。不敢设想肖邦要是出现在儒勒或缪塞之前会是怎样的景象、怎样的结局。因此我以为，肖邦出现得很是时候，可以说是出现在乔治·桑人生的黄金比例上，正是因了这样的黄金的支撑和粘连，两个天才的艺术家才有了长达9年的缠绵——更多的是精神与心理的缠绵。
　　11月5日，肖邦请乔治·桑到他的新寓所吃了顿晚饭。算是见第二面。在座的是李斯特和他的情妇玛丽·德阿古。肖邦口头上对乔并不怎么，但他的这一颇有挑战性的举动暴露了他内心的秘密：乔让他有了性的冲动。在座的李斯特与玛丽·德阿古的关系一定给予了肖和乔某种暗示，甚至是某种规定。一个礼拜之隔的11月13日，乔和肖又一次在有着众多艺术家朋友的聚会上相见了，肖和李斯特联手演奏了莫舍斯莱奏鸣曲。肖的演奏让乔入迷，而乔这一次穿了白色裙子、扎了红色腰带，用波兰民族的传统色彩把肖迷住了。从肖邦后来断断续续的日记可以看出，11月13日他坠入了乔的爱河：“我现在见过她三次了。我弹琴时，她深深地凝视着我的眼睛……而她的眼睛，那忧郁的眼睛，独一无二的眼睛，它们在说些什么？她靠在钢琴旁，她热烈的目光淹没了我……我的心被俘掠了！”乔的爱河早已不是涓涓溪流，而是被母性、统治欲（奉献）、性和柔情冲刷得粗砺、深广且多少有些倦怠的江河，但让人放心的是汛期已过，野性被削减得差不多了，满满的也只是秋水。
　　即使满满的一江秋水，肖邦也只是在日记里狂泡，行动上并没有做出任何的努力——他没有接受乔的1837年春天去诺昂的邀请。肖邦的态度和姿势是一种观望，更是一种准备。他预感到了。乔多少有些是铁碗的，她决意要“吞并”（一个朋友的玩笑之词语）肖邦。她说，肖邦是命运为她创造的。在肖邦与乔治·桑最初的关系中，我想到了一只受伤的麻雀和一只富有怜悯之心的母猫，母猫逮住麻雀不是为了满足食欲，而是为了给麻雀疗伤，同时也削减自身的孤寒。麻雀迷恋母猫，但又战战兢兢。母猫很有耐心，更有足够丰富的经验。
　　肖邦在沉默，乔治·桑在思索与“策划”；肖邦的沉默里有他刚刚见过面却已失去的初恋情人玛丽的背影，乔治·桑在探寻她与肖邦的种种可能并描绘蓝图。或许正是因为这潜在的新的爱情，1838年春天的肖邦获得了事业上的巨大成功，他在杜依勒利宫、巴黎音乐厅和鲁昂演奏之后，被《音乐报》评为超越了李斯特和塔尔贝格的欧洲第一钢琴家。在给朋友的信中，乔治·桑时常称肖邦为“我们的孩子”或者“我们的小东西”，可见，乔在开始与肖恋爱之前，就确定了自己“母亲”的角色。乔对肖的爱的潮水是伴随着理性的思索和探寻而来的，在某种情景（比如一个人在诺昂的煤气灯下给女友格里兹玛拉写信的时候）还是有泥石流的力量。乔探讨了与肖的婚姻的可能性，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乔认为婚姻的日常关系完全是远离肖的天性的，且与他诗性的灵魂是背道而驰。仅此而已，我们不能不说乔治·桑的洞察是准确的，而她爱的道德是伟大的。我们无法预见乔将肖纳入她的婚姻的后果，但我们可以预见音乐的损失。其实把爱情纳入婚姻，也违背了乔本人的天性。一个注定一身要经历多次恋爱的人，是不宜有婚姻的，对常人是这样，对艺术家更是这样。乔治·桑找到了一种与肖邦的关系，那就是尊重彼此的自由、趣味和嗜好的非婚的男女关系。无独有偶，一百二十多年后，同样在法国、在巴黎，又出现了一对选择这种男女关系的伟大艺术家，他们就是让·保尔·萨特和西蒙·波伏娃。探寻到与肖邦的性关系，乔治·桑多少感觉到失望，尽管她是准备把自己交给肖邦的。乔的失望来自上年秋天她与肖邦在巴黎的唯一的见面——肖邦没有尝试与她做爱；乔为此留下了这样的文字：“仅仅对于那些不再是肉体的人，轻视肉体也许是明智和有用的，但对于那些相爱的人，当一方放弃肉体关系时，必须使用的词是‘尊重’而非‘轻视’。”那是一个不幸的秋天的夜晚，肖邦的冲动还只在记忆与想象里，而且他紧张，害怕某种行为玷污记忆。然而，导致乔可能的误解的是，她不知晓肖邦几乎还是个处男（除开在维也纳的特蕾莎——且染了性病）。
　　34岁的乔治·桑和28岁的肖邦开始了大于一的男女关系。没有文字留下来呈现他们的“初夜”，我们也难以想象他们的“初夜”和“蜜月”，但我们可以通过这种“大于一”的关系性征摸索到一些关键的部位。他们是幸福的，甜蜜的；这幸福与甜蜜里有性的完成（对于乔是一种精神期待，更是一种肉体肯定），也有灵魂的交叉与环绕。因为肖邦整个人的灵魂化，也因为乔对肖的担忧与珍惜，他们的性关系肯定不是干柴遇烈火的那种快板，而是柔绵的慢板，而且次数有限。他们的恋爱关系不是很均衡很对等的，肉体不对等，心理不对等，灵魂也不对等。就肉体而言，乔是要远远大于肖的，好在疲惫和姗姗而来的衰老把乔的肉体欲望降低了一些，得以让肖跟上。就心理而言，乔有成熟的母性，而肖则很单纯，也很依赖。只有说到灵魂，肖才在乔之上，但肖的灵魂却又不是完全指向乔的，它们更多的属于音乐、属于创造——好在乔不太计较，她爱的就是肖创作时、演奏时发光的非凡状态。
　　不去想那些爱的长镜头，或许你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私通经历。夏天的巴黎，1838年夏天的巴黎，炎热和飞扬的尘土没能打扰这对天才的恋人的好事。肖邦以准处子之身进入了乔治·桑纯熟却依旧绿草萋萋的花园。乔是情人，也是教母，她一定向“我们的小东西”传授过不少经验，并帮助他克服了对肉体的厌倦。著名油画《自由引导人民》的作者德拉克洛瓦把一架普勒耶尔钢琴搬到了他的位于左岸的马雷·圣热尔曼大画室供肖邦弹奏。之后的很多时间，乔治·桑也便站到了肖邦后面。德拉克洛瓦开始为这对情人素描——素描，多么富有深意，乔与肖的关系就是以“素描”的方式酝酿而成的，而后来的整整九年，很多时候也都是“素描”状态——肖邦坐在钢琴旁，乔站在肖的身后，交叉着双臂。刚完成面部，肖邦就制止了德拉克洛瓦的描绘，他不愿意被德拉克洛瓦以那样的面目存留在世间。画像最终没能完成，画一直留在了画室，直到1863年德拉克洛瓦去世。乔治·桑说过什么？肖邦是顽固的，除了咳嗽、呕血和死亡，没有什么能让他听话（当然，偶尔也除了乔喂给在他嘴边的富有象征意味的大奶子）。那幅著名的未完成的画像被人分割成了两半，右边的肖邦留在巴黎的卢浮宫，左边的乔治·桑被哥本哈根博物馆收藏。一个盗贼的愚蠢之举，竟然赋予了这对情人固有的永远的悲哀。我还不曾看见1838年夏天恋爱中的肖邦和乔治·桑的面目，相信像这对情人一样伟大的德拉克洛瓦一定捕捉到了他俩的甜蜜与满足。
　　今天的巴黎距离我们仅有十几小时的机程，你就是去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我们能够看分明的巴黎都是杜拉斯、萨特和波伏娃时代的，可以上溯到巴尔扎克、乔治·桑、肖邦乃至更早的雨果时代。巴黎是天堂，是艺术家的天堂，是自由与爱情的天堂。塞纳河水是清澈醇厚的，香榭丽舍大街弥漫着肉体的温馨和灵魂的芳菲，而蒙玛特高地上游荡着思想的幽灵。就是皇权尚在，共和未来，也没有什么传统过分地束缚巴黎。可以说，160后的我们，是不敢、也无法设想160前的巴黎的。无论贵族、富商还是平民和侨居者，都是富有人心人性、富有审美情趣的。艺术高于金钱，更高于爵位，代表了美的艺术像冬日天空的太阳让众人仰望。每一位贵族每一位艺术家都有一大堆情人，风花雪月，也海誓山盟，他们有爱的能量和能力，更有爱的权利。可以把乔治·桑在肖邦来巴黎头一年的感情网络看成是对巴黎的某种写真：她与她在诺昂为儿女雇的家庭教师恋爱，同时与斯特凡的私通仍在继续，家里还有一位顺从的丈夫，而背地里又以情书的形式维持着与前情人奥罗利安的关系。不用说，巴黎也是地狱，不只是对某些人，就是对同一个人也是这样。天堂和地狱是巴黎的两个面，但作为的天堂的巴黎要广阔、宽厚、绚烂得多。与乔治·桑和肖邦一起分享天堂巴黎的是他们共同的朋友，画家德拉克洛瓦，诗人海涅，伟大的钢琴家李斯特和情妇玛丽·德阿古，普勒耶尔，大提琴演奏家弗朗肖姆、玛连妮夫妇，屈斯缔纳，音乐出版商施勒辛格，银行家列奥，格里兹玛拉，伟大的小说家、肖邦的波兰朋友密茨凯维支，肖邦的经纪人方塔纳。演奏会上结识的音乐家和有血性有艺术细胞的王公贵族不在此列。我是无法怀想巴黎的，无法怀想众多艺术家带给巴黎的颜色，以及巴黎带给艺术家的自信、浪漫和永不倦怠的风情。
　　接下来是乔治·桑和肖邦的长于半年之久的旅行。不只乔肖两人，还有乔的15岁的儿子莫里斯和10岁的女儿索朗热。理论上是度蜜月，事实上却更像是家庭旅行（乔和肖真的是分头偷偷从巴黎出发的）。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对情人并未在漫长的旅程中品尝到多少甜蜜。寒冷的雾霭吸尽了温暖，恶劣的环境扫了他们的兴。雨季到了。肖邦病了，开始咳嗽、咳血，他在给格里兹玛拉的信里向往着巴黎的天空和朋友美丽的灵魂，诅咒他置身的恶魔一般的国家，诉说与大地一样黑暗的他的内心。在马略卡，乔治·桑很快就完成（实现）了她从情妇到母亲、护士和厨娘的角色转换。由此，乔治·桑也进一步发现了肖邦，发现了他的彻底的沮丧、消沉、痛苦、焦虑和恐怖。她后来在回忆录中描写说：“夜里，与我的孩子们探索完废墟后返回，晚上十点，我会看见他面色苍白地坐在钢琴旁，眼睛着了魔一般，头发竖立。”是恶劣的马略卡设定了他们在未来岁月中关系的基调。 　　遗憾没能在多个版本的法国地图上找到诺昂。法国中部贝里地区的一个小镇。但我差不多找到了它的位置，根据肖邦最具权威的传记作家肖尔茨的描述：“公园后面的路向东南通往拉萨特尔，向西北通往沙托鲁。”诺昂对于乔治·桑，就像皇村对于普希金；诺昂对于肖邦，则如同阿尔对于文森特·梵高。乔的童年甚至整个青春期都是在诺昂度过的，唯一的一次婚姻也发生在诺昂，她的重要的情人也都到过诺昂。诺昂在她的口头和笔下成了“我的鲁滨逊荒岛”、“我的车厢”和“我的窝”。乔最后也死在诺昂，她的遗骨至今都安葬在诺昂的家族墓地——而未能像她同时代的大仲马和柏辽兹一样移葬先贤祠。2003年12月5日，巴黎成立了“反对挖掘乔治•桑遗骨联合会”，并发表公告:“乔治•桑是一名特殊的女作家，也是一名不受世俗成规束缚的解放的妇女。她经常留在幕后，但她应该得到国家的承认。……然而，她仍应安葬在诺昂，那里是她的鲁滨逊荒岛。”或许没有移灵先贤祠是乔的幸运，它保证了她与诺昂永远在一起。 　　此时此刻，你就是驻足诺昂，也不能目睹诺昂在1839年到1846年间7个夏天的美，也不能目睹诺昂因了肖邦的光临的美。或许景色略显单调，有些荒凉，且因平原下陷形成的“黑峡谷”在遇到暴风雨的日子会变成紫罗兰色。“这深色的巨大峡谷，被拉马什的蓝色群山勾勒在地平线上。”乔是这样描述的。我在法国地图找到了安德尔河和克勒兹河，它们都是卢瓦尔河的支流。在它们的末梢，我判断出了诺昂。安德尔河在前，克勒兹河在后。肖邦发现了诺昂的美，并陶醉其中。城堡、美酒、舞蹈、纯朴高贵的民风，乃至酷似华沙的地貌。肖邦过上了成年后最舒服的日子。二楼朝南的明亮的大卧室，可供他尽情地观赏公园的景色，房子前后茂盛的植物和花卉呼出的氧气为他的肺叶注入了活力。肖邦非常自由，唯一的责任就是晚上五点与乔一家人吃饭。肖邦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赞美了诺昂：“乡村是美丽的；夜莺，燕子——只有你，鸟，不在。”很可能就是在诺昂，在6月的诺昂，肖邦和乔治·桑在彼此心仪了两年之后才有了完美的肉体结合——乔治·桑在她卧室的墙壁上刻下了“1939年6月19日”这个日期。
　　肖邦总是需要诺昂，但却从未真正接受过诺昂。散散步，在树下站一会儿，或者摘几朵野花，对乡村的需要就满足了，便迫不及待地回去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肖邦对诺昂是这样，对巴黎、对乔治·桑也是这样。每一个天才的生命里都有无数的魔鬼，身体里有，灵魂里也有。肖邦的魔鬼是肺痨，是咳嗽、咳血和窒息，更是思乡、忧郁和他的孤独本能。乔治·桑原以为肖邦需要的是宁静、安心和优质的食物，现在她开始担心和怀疑。肖邦的魔鬼表现为情绪。不耐烦，不接受自己生活中任何稍微长久的方式。他似乎无时无刻没有被黑暗的、一种来自肉体和灵魂的内在而综合的力量驱使。似乎他需要的生活只能是他眼睛里完美的不停变换的乐章（那是创造力文本化的轨迹）。肖邦无法接受的还有他作品中他觉得不完美的东西。他一小时一小时、一天一天地与戏谑曲3号的和音搏斗，他这种与语言的不可交流性的顽强斗争让乔治·桑震惊。他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让乐曲的全部细节完美。
　　肖邦让我想到一个人生命里的天使与魔鬼，它们本身是混杂的、成比例的，但是你如果让天使流失得过多，比例就失蘅了，魔鬼就会称王称霸；而天使流失的主要方式就是创造、创作。天使总是以艺术品的面貌逃跑的，而灵感是她的爪子。
　　乔治·桑是属于爱情的，她有一套永不衰竭的造爱的发动机；肖邦则注定不是为爱情的欢乐而生的，他总是体弱多病，无力沉迷于性，无法承受稍微多些的爱的欢乐。在性的问题上，乔也许有过短暂的“残忍”，但很快就变得“善良”了，她开始学习牺牲自己，牺牲欢乐，去适应肖，让肖自己去把握尺度。有了石破天惊的6月19日，肖邦曾变得非常地沉迷与依赖。10月他在巴黎回忆起他弹琴时乔面纱下那双闪烁的眼睛，依然能感觉到世界的美丽。“我的手指轻轻地在键盘上滑过，她的笔在纸上飞翔。她可以边听音乐边写作，肖邦的音乐，甜蜜却清澈得如同爱的话语。为你，奥罗尔，我将躺在地上……”这样的爱是可以与乔治·桑对等的，只可惜太短暂，且更多的在纸上，不然乔不会在与肖邦的关系破裂后向格里兹玛拉抱怨：“有七年我像一个处女一样与他和别人一起生活。我提前衰老了……”
　　构成肖邦魔鬼的还有很多东西，大都以碎片的形式镶嵌在肖邦的个性、脾气、气质或者德性里，它们即便构不成魔鬼的灵肉，也构得成魔鬼的衣饰。很多时候肖邦要求于人的甚多，尤其是要求他的朋友兼经纪人方塔纳。1841年6月他一到诺昂，就对巴黎的方塔纳发号施令，指示方去付巴黎的房租，给门房和“送花小姐”付费，去圣奥雷诺近郊为他买“邦乔因”肥皂、两双瑞典手套、几瓶天竺薄荷，到皇家画廊的特别商店买一支搔头用的镶在黑色木棍上的象牙手，请雕塑家让·皮埃尔·当唐给他塑两个半身像——可以用石膏和青铜……信刚发出，又追写了一封，要方塔纳去指定的商店为他买三条在乡下穿的裤子，还蛮有闲心地画了张去商店的地图。8月，肖邦指示方塔纳去拜访蒙特布兰克大街的罗斯医生，把一箱芳香葡萄酒寄到马赛。9月，他说他用斯特拉斯堡的肥鹅肝酱饼打赌打输了，要方塔纳去皇家画廊的特别商店花30-40法郎买一大盒鹅肝酱饼马上寄到诺昂来，要盒子是木头的。10月他指示方塔纳把他所有的家具从特朗切特街搬到皮格勒街，要在虚构里结束他与乔治·桑的分居，然后去找制帽商杜邦为他做一顶星期一戴的帽子—还特别强调“绝对是要星期一戴的”。
　　够了够了，就算方塔纳该他的，就算他肖邦是个最伟大的音乐家，也已经够了。他完全是把朋友当保姆使唤的。我们无法知道方塔纳的感受，但我们知道方塔纳一一去做了，但我们也知道方塔纳后来去了纽约，直到肖邦死后才回来。肖邦对方塔纳的真正的“折磨”还不在这种仆人般的使唤，而在要求为他抄写他创作的乐谱。肖邦在灵感到来时记下的乐谱龙飞凤舞，后来修改得更是乱七八糟，除了方塔纳没有人能够辨认。那些乐谱在卖给出版商之前，方塔纳都得抄写一遍。方塔纳抄写得一定也不轻松，很可能是用了放大镜的。
　　肖邦身体里的魔鬼自然不止这些，更为凶恶的也是更为难于表述的，它就像我们在黑夜里目睹的东西，无法确定却又让我们恐怖，它是从肖邦的血液和精神中延伸的某种幻象，阴性，恍惚，独具杀伤力。 　　倘若能搭上爱因斯坦超光速的列车，我们便可以回到1840年代，回到诺昂或者巴黎奥尔良广场的公寓，目睹乔治·桑和肖邦生活和创造的细节，我们甚至能在奥尔良火车站看见画家德拉克洛瓦头顶暮色、刚换乘马车赶往诺昂。煤气灯照着花园里的郁金香和鸢尾花。而远在诺昂的肖邦的屋子亮着灯，肖邦面朝窗户的剪影像一个略微病态的音符。乔治·桑在楼下的花园里略显不安。在卢森堡宫图书馆的穹顶，德拉克洛瓦在他的《神圣喜剧》里以肖邦的面貌创造了但丁（但丁由维吉尔引荐给荷马）。德拉克洛瓦在肖邦的面颊发现了肖邦类似于但丁的东西——充满神性与美的天使的超然与沉静。德拉克洛瓦创造但丁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对肖邦的升华。他把肖邦镶嵌在但丁的身上，以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让肖邦最终精神化。1847年4月1日，肖邦和乔治·桑在德拉克洛瓦的引领下看到了这件作品。也许在画家的暗示下，肖邦看见了永恒的“自己”。
　　肖邦与德拉克洛瓦在一起的时候很多，他们长时间地聊艺术，除了谈到音乐，他们几乎都在争论，但气氛非常友好。肖邦固执地认为18世纪的古典绘画优于德拉克洛瓦色彩饱满、英雄主义和罗曼蒂克的作品。由此可见那个时候的艺术家的真诚和肖邦的个性。德拉克洛瓦自娱自乐地为肖邦画了漫画，为肖邦和乔治·桑画了许多“双人”速写。他就是在这样的聊天和作画中发现肖邦身上那个隐蔽的但丁的。1842年6月4日，德拉克洛瓦来访诺昂，肖邦让乔治·桑的同父异母兄弟用他最漂亮的18头母牛为画家摆姿势，并组织贝里农民举行了盛大的舞会。乔治·桑在书信里记载了这桩趣事，还记载了两个男人的交谈：“德拉克洛瓦用他整个的心灵交谈，完全忘记了他疼痛的喉咙。”两个男人继续了他们在巴黎的有关“绘画的色调和音乐的声响”之间关系的争论，强调“反射”和“阴影”的作用。在那个时代，艺术家、甚至普通人对艺术都是抱以百分之百的真诚，常常为了自己心中的艺术彼此“野蛮”地攻击，比如巴尔扎克和圣伯夫，圣伯夫和他的学生乔治·桑——圣在文章里称乔是“一个有美丽灵魂和大屁股的女人，她吞噬她的情人们，但不是把他们扔到河里，而是把他们安顿到她的小说里”。德拉克洛瓦和肖邦的争论激烈但不“野蛮”，因为他们的灵魂是彼此吸引的，肖邦即兴曲中自发的灵感和控制力让德拉克洛瓦着迷。透过花园半开的窗户，德拉克洛瓦总能捕捉到肖邦在房子另一侧工作时制造的音乐；在德拉克洛瓦听来它简直混合了夜莺的歌声和玫瑰花蕾的芳香。
　　“很好，很好，这还没有完！”德拉克洛瓦对即兴创作的肖邦说。
　　“还没开始呢。我心里还什么都没有呀，除了反光、阴影、不安分的信念。我在寻找色彩，但是我连轮廓都还没找到。”肖邦停下来说。
　　“没有一个你就找不到另一个，你要把两个都找到。”德拉克洛瓦回答说。
　　“但是如果我只找到了月光呢？”肖邦说。
　　“你将发现反光的反光。”一直在钢琴背后旁听的乔治·桑的儿子莫里斯说。
　　这个回答让艺术家异常兴奋。于是，忧郁的旋律开始回响，夜色突然变得澄明，一支崇高的曲调升了起来。
　　在另一个德拉克洛瓦与肖邦消磨过的夜晚，肖邦说出了“贝多芬被巴赫的思想折磨着，他的作品很多都是建立在巴赫的思想之上”这样的话。德与肖讨论海顿的四重奏，肖邦告诉画家：“莫扎特不需要经验，科学对于他来说，始终处于灵魂的层面；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中有平庸的段落。” 　　病得很重的肖邦与德拉克洛瓦乘马车驶过香榭丽舍大街时，还谈音乐。应该是阴郁的冬天或初春，梧桐树光秃秃的，或者刚发了一点儿新芽。音乐引发的兴奋让肖邦在病痛里焕发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