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不同寻常的鱼

      蒂姆•伯顿最有名的作品是《蝙蝠侠》，诡奇阴森，迥异于一般由卡通改编而来的电影。在《蜘蛛侠》、《超胆侠》那一类影片中，洋溢着天真的乐观。《蝙蝠侠》虽也遵循了“正义必胜”的原则，却在气质上呈现别样的风采。但是那毕竟是一部大制作。在好莱坞，获得的投资越大，意味着受到的束缚也越多。蒂姆•伯顿的奇思异想和他对人生的看法在相当程度上受到制片方的制约。直到经过了《剪刀手爱德华》的成功，经过了《无头骑士》（又名《断头谷》）的大卖，他才挣得了足够的导演自由，拍出了一部极其个性化的经典《大鱼》。
      看剧情简介的时候我以为它是艺术片，而艺术片往往叫人看不懂。意外的是，它看起来像一个精美的童话，至少是有童话般的外壳。它通过父亲讲故事的形式，叙述一次一次匪夷所思的奇遇和形形色色的奇人。可以预测未来的女巫、憨直凶猛的巨人、树丛深处隐蔽的村庄中的快乐居民、马戏班里手脚互换的班主、参军时碰到的连体姐妹……那么绮瑰，那么纯粹。但是故事里英俊果敢的小伙子，现实中却已垂垂老矣。他晚年的全部乐趣就是向儿子讲述当年的冒险。这类故事，儿子小时候自然乐意听的，成年后逐渐不能忍受父亲的唠叨，跟他顶嘴，同时怀疑父亲的精神状况，因为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把信口开河当成真实的经历，把胡编乱造当作真切的回忆。
      之后父亲病重，儿子也不禁伤心，想起父亲总说他自己是一条鱼，于是也给父亲讲起了故事。在这里，讲和听的角色做了一个颠倒。那一幕发生在阴暗的病房，他拉着他的手，一个认真的说，一个认真的听，明明知道是假的，却同样那么沉醉。父子间的温暖感人至深。儿子在故事中抱着父亲逃离医院，放回水中。父亲从前叙述过的朋友——女巫、巨人等等全都在河边欢呼送行。父亲幸福的沉入河中，化为大鱼，跳跃而去——死亡不可怕，反而是一种回归，一种大自在。儿子的这个故事让垂危的父亲大感欣慰，在病床上含笑而逝。两代人的隔阂竟以这样出格离谱的方式瓦解冰消。
      影片结尾，父亲的葬礼上，令儿子大吃一惊，女巫、巨人、连体人，那些他本来以为纯属虚构的人物全都赶来吊唁。我看到这里，忽然明白了导演的用心，一下子热泪盈眶。这分明是说，儿子之前的猜疑、嫌忌、指责都是可怕的武断。父亲讲的不是故事，而是往事。一个年迈的老人絮絮诉说往事已经颇显凄凉，而连亲生儿子也不相信他，只当他是离奇的幻想，就更使人悲哀。再想深一层，或者可以这样理解导演的微言大义：根据个人的经验去判断别人，常常失之轻率；个人认为荒诞不经的事情，却未必不会发生。在日益规律化、格律化的工商业社会，人们的想象力萎缩，丧失了活泼泼的心灵和丰富敏感的头脑，变得偏狭、自大和不可救药的麻木。妙在这样重大的主题，影片中却以这么“儿戏”的形式表达出来，真正称得上举重若轻！
      最末一个镜头，是美得近于神奇的河面上，月光温柔地照下来。一条大鱼窜出河面，遍身水光，随即优雅地落入河中，瞬间远去——像是父亲前世的形体、今世的灵魂。镜头拉远，像是儿子怅惘的目光，无尽的悔恨。再远一些，像导演的挥手转身，观众的辗转流连。余波荡漾，宛如将醒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