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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向一株禾穗弯腰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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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醒醒,母亲摇着我。她摇我的时候我身上的神经首先跳起来应答她。睡梦中打了一个激灵,这个激灵我使劲摁都没摁住。
     母亲的声音不算大,但在清晨的凉风中却很有穿透力地击中我,把我从一个混沌的梦里拽出来。梦里真切地笼着一层意境,这种意境不可言说,一说就错。也不能醒,一醒意趣全无——以我十一岁的年龄,虚景和现实总是反差太大。
     只要我稍微磨蹭一下,等她第二声响起来,就没有好果子吃。她站在脚地呸呸往梳子上吐着唾沫,然后利索地把头上的短发梳开。她板结的头发长期被汗水濡湿,还沾着草屑,已经掰断几根木梳齿。放下豁口的梳子,她对着我安卧的小床黑桑着脸,猛不丁走过来呼一下揭起被子,让我身上的热气跑光,眼见山野间的寒气在高潮时攻击我滑爽的皮肤,在上面凝结出密集凸起的小疙瘩。我缩着膀子睡眼朦胧,她又一声呵斥,像兜头的凉水直接将我泼醒。她常年没有男人浸润,没有肩膀依赖,只得把自己当做男人,上山拾柴下沟担水,做事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
    该死的鸡,叫的这么早这么急,有机会了杀一只吃哩。心里这么想,可是从未吃过鸡。鸡在院子里跳上跳下,我总是看成一坨肉在滚,那应该是一坨香喷喷的肉。馋水掉八尺也没有用,鸡是母亲的摇钱树,家里油盐都是鸡蛋换。一次鸡瘟家里鸡一只连着一只死掉,家里就一天连着一天煮鸡吃。我家踢踢踏踏操弄死鸡的响声惊动了邻居二丫,她跑回去看着自家的鸡窑,瞪着眼睛盼着鸡死,她妈过来揣她一脚,把她轻飘飘地弹向鸡窑边的柴草堆。
     母亲喊我是让我起床和她一起往田里拾麦穗去。我成长的过程,是跟在母亲身后不断捡拾的过程。母亲在山间小路身轻如燕,崖畔,沟脑和谷底,她绿色的涤纶上衣和那些绿衣的庄稼融合一起,母亲的气味就是庄稼的气味。她从小跟着姥姥在田间,四肢发达,手脚迅疾。
     我比她逊色,但拾麦,拾豆,秋天割倒的棉花秆上,偶有一个被晒的半开不开的棉花骨朵,我像一个飞越千山万水寻寻觅觅的鸟儿看到食物,扑上去满把指头撮住。大部分时间在早晨的寒凉里,像一个沮丧的捕猎者,用手掰开一个个胎死腹中的棉花疙瘩。这样的棉花一点点积攒起来,絮进我的棉衣中,虽然比别人厚重,但抵挡风寒的力度却轻。入冬,我的手脚开始肿痛溃烂,正走着路,急惶惶地停下来,痛快地抓挠一番。辣椒秆煮水洗,麻雀脑子涂,冻疮还是跟着季节年年生发出来。
    麦地在半坡上,空濛的雾气中影影绰绰已经有不少人在干活。生产队的麦子已经装上架子车,同伴二丫也在拾麦的队伍中。二丫寸步不离跟着装麦人,装麦人是她的父亲,他的杈柄三抖两抖,抖给二丫一把一把的麦穗。还有那些苍蝇一样飞来飞去的机灵鬼,捡麦子的速度堪比迅雷不及掩耳,我灰暗怯懦,父亲在远方的矿上,一年是个来去的影子。我选择不去他们那里凑热闹,远远地一穗一穗捡拾着籽粒干瘪的麦子。太阳升高,麦子的芒刺把手脸扎出红疹,麦子一束一束整齐堆叠,很多束在生产队的称上也换不来一点点工分。他们有的人手里拿个耙子,耧出叶叶蔓蔓夹杂其中,再说掌握称杆的人对他们也格外恩宠。
     母亲的捡拾包罗万象,跪在收拾干净的秋野,从潮湿的泥地上,翻开豆叶,捡起一粒黄豆,一颗两颗无数颗,直至下一顿锅。一粒黄豆的芬芳包含母亲对土地的一次跪伏,一次倾情的虔诚。潜于土层的红薯,花生,白菜根,母亲的手指是精确的探测仪,从指上肉纤的隐痛中,为孩子们掏出保命的吃食。母亲的手指粗糙,指甲下陷,捉住她手的时候,荆棘刺一样扎人。
     我们次第长大,母亲得以闲暇去父亲的矿上生活一段时间,回来后她的手看起来像一双女人的手了。捡拾渐行渐远,成为母亲日常的过去时。但是今年夏天,六十多岁的母亲又匍匐在地里了。她的手指已经不灵活,关节已经僵硬,家里也不缺粮食,但是她还在地里捡拾。母亲简朴一辈子,她看不得白白糟蹋的东西,她为此宁可一次次俯下身。
     俯下身——是对一棵克服雨雪障碍,终于跨越季节抵达圆满庄禾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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