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杯——自然笔记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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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光杯
——自然笔记
▓ 杨文丰
1
家里珍藏有几只夜光杯,我从未上心把玩,总觉得夜光杯内涵殊异,多少对之心生敬畏。
很奇怪,今天我突然就要看看夜光杯。找出古色古香的盒子,拂去覆盒的尘埃,取出夜光杯,置于案,我仔细端详起来。这杯子壁薄如纸,光滑细腻,玲珑剔透,纹饰如脂,色绿如翠,是浑然的天然玉色,冰清玉洁,正透冷的艳亮。斟入现实的酒、虚幻的月光,必教你心恸。
你集中注意力,朗声一字一顿地说“夜、光、杯”,汉字并列的名词,你即便说得不经意,也感受得出其不寻常的意味,然其内里春秋,你一时又难于说清。我不信这只是汉字的魅力。
想来,这夜光杯,与凉州,与西域,与丝路,与命运,早生成红花依绿叶的联系了。
而我最早知道夜光杯,还是因为读唐人王翰的这首《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诗中带体温的葡萄、琵琶、征战、沙场,是隶属于西域的,撼人心魄的壮士情怀、征战的悲壮、人生的豪迈和历史的壮丽,也宿命地归属于西域,这些,和酒一样醇烈且已诗化,自唐代始,就已浩荡在华夏的天空、民族情感的大海,进入夜光杯……
2
夜光杯果真就能自己发光、天然地发光吗?许多人以为会的。
我揣测这十有八九与民间神话有关。相传名城酒泉的城下,古来就生一眼泉,酒香浓郁,每入黄昏,酒香愈烈。一日,南斗星君和北斗星君在天庭巡视,闻到了酒香。可知道俩位都是有名的酒仙,既闻酒香,焉能放弃?于是按低云头,循香飘落至泉边,北斗星君尚未站稳,就朗声点赞:“好一眼酒泉!” 南斗星君听罢大笑,随手从泉边就拣起两块玉绿色石头,一口仙气吹去,遂成酒杯两个,俩仙于是落座泉边的石板,摆起棋盘,以杯盛泉,一边豪饮一边对弈。那天色,渐渐就黑了下来,据说当夜有月却并不甚白亮,奇异的是,棋盘上下却水样的明亮,何故?是盛酒的“夜光杯”在熠熠发光也……
大凡神话,总是既美好又机巧。夜光杯披上了神话之光,就绝非一般的杯子了,而我却想,就是其真能发光,也仍需天地人相遇刹那的美缘——假如没有月,没有人与自然凝神相聚的佳遇,这一切,就能发生吗?
我的意思是说,夜光杯是断断无法独自发光的。得有美酒,得伴有缕缕叮当作响的月光斟入杯中,杯中酒,还得晶莹洞明若水,而绝非浊酒;唯有如意的酒,如意的月光,月光入酒,才可能随即发生反射、折射,假如这杯子恰恰单薄如纸,月光才可以在酒中较顺利地发生散射、漫射、折射,透过杯壁而进入你的眼,你看到的杯体,才是光彩流转,光色幻漫,辉光熠熠的。
这不就是人与月、与杯相与感应、融和,而臻入的理想状态吗?
如此“酒泛夜光杯”而陶醉的状态,禅意荡漾的奇异景况,脚踏坚实的大地,主体当然仍是现实主义的,可真是契合了民间对神幻、美好和浪漫的向往啊……
3
通天堂接地气的夜光杯,依然能不设门槛地进入平常百姓家,可谓殊为难得。
今天摩挲夜光杯,我总是激发诸多想象,一如我童年时,每每翻读母亲笔记本中扬子江烟波迷离的插页,我总会生奇思异想,会憧憬远方的美好。
夜光杯,总会让我联想西域的辽阔、苍凉、神秘,以及一波波神幻的月光,尽管我深知,这每夜的月光都会很有些不同,每只夜光杯熠熠生发的虚实交幻的光也会有所不同;宁静虚幻的一盏盏光,与银烛秋光冷画屏的光,不也是有所不同吗?
夜光杯,也无法不让我沉醉入满地月光与酒与杯构成的神秘而近乎神圣的意境,我真觉得这甚至可视作是大地上的佛光情境。诚然,因了心态和情境的不同,任夜里最奢侈的美色——月光进入夜光杯,也会有不同的圆满……
夜光杯在一定程度上,已几为神器。
然而,人与杯的命运,与杯中月光的命运,却仍时有幻化……
有人就以夜光杯盛茶。委实,茶本也不俗,茶禅还是一味,然我觉得以夜光杯盛茶,就不只是跌入十八层流俗的俗不可耐,甚至已不只是别扭,而是在暴殄艺术,糟蹋艺术;也已不只是低级错误,而是问题。然而,似乎这样做,也属人的权利,也未尝不可吧……再想想,以夜光杯置茶,不,装茶——茶入了夜光杯,也还对月?也能多少生些辉光?如此之举,有艺术韵味吗?有人生的意思吗?
这是不折不扣在糟蹋业已进入中华民族审美惯性的夜光杯!
这令我想及当今流行的网络词语:“杯具”(悲剧)。
人生固然无法日日熠熠生辉,也无法完美,却总不至于天天是悲剧。人生大抵亦如夜光杯,得靠把握,需要好的境遇,需要经得起各种各色的夜,浓浓烈烈的酒……不让金樽空对月。
4
需道及的是,这寒凉出身、非同寻常的夜光杯,以何种方式问世,也是得有机缘的,得有定数的。
夜光杯,只能来自辽阔、苍凉、神秘的西域,出生于干风占领一切、人的思绪可以被拉得辽远、神秘的西域。
也离不开合适的玉。
这玉,必是西域终年白雪皑皑的祁连山良玉,炎炎夏日质地光洁宛如翡翠冰凉的祁连山的良玉。
也少不了良匠。每一个夜光杯,都由良匠一寸寸的劳动琢就。
西域的友人说,制作夜光杯的祁连玉很有限,玉的利用率还只及六成,一个夜光杯的制成,要经由几十道复杂的工序:选出上乘璞玉,据杯尺寸切割、刀刻、水冲,冲磨成圆柱体,毛坯一出来才可以掏膛,尔后进入细磨冲碾再拓和抛光,末了,还要用马尾网打磨。
可是,这良玉被琢玉成的夜光杯,终究精巧还是粗糙,走入人间后境遇如何,却是谁也难以预料的,是不确定的,或许,是宿命的。
可以想象,那良玉在被加工成夜光杯的日子,该也是杂色的、痛苦的、孤寂的,但又是存在蒲公英般的希望的……尽管西域的夜,夜风是那样凉冽,月光是那样幽幽……但是,随着杯模一天天成形、深邃,盛下的夜和月光必越来越多…
2017、5、25 —9、29五稿,广州—珠海
(本文载2017年11月23日《解放日报》“朝花”文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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