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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喝酒买醉的人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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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稿)
酒腻子 
  武师傅的小酒儿天天有,甭管革命不革命。搭着腿角落里一坐,“呲溜”一口二锅头,“咔嚓”一口青黄瓜,睫毛比眼珠子有神,呼哒呼哒地擦着眼珠子,指甲修得干净,直着大长指头拨拉花生豆,偶尔往窗外瞥一眼。门口的保安正加岗,人高马大熊一样奘的队长李卫顶着娃娃脸,瓷瓷实实地压在一辆摩托车上,驶过院子,到门口一个急转回旋。大门外一辆白丰田正倒车,经理来了。武师傅紧掫一口,手里的杯子被塞进柜子底下的旮旯处,小酒瓶的盖子紧拧两下,揣进了兜里。一粒花生落在面上打转儿,被眼尖的武师傅二指捏住抹进嘴里,一晃一悠闪出柜台,若无其事的走出门市奔后院去了,那粒花生豆把腮帮子的皮顶出个小疙瘩,走了十来步,才开始嚼。 
     武师傅是名铸造厂工人,下岗自谋,学了厨艺,自己说在北京饭店干过。他比我到这个单位早,专管库房里分配货物。十多年了,对库房里的那些活计熟得不能再熟,闭着眼都能干利索。他和女服务员们处得不错,姐妹们也都拿他当大哥对待。武师傅很会打圆场,轻声细语从来不着急的样子给人一种踏实感。老人儿,经理也给他面子,批评谁的时候有他在场,打个哈哈,经理也就不忒较真。有顾客时,他在一旁照应,帮着搬抬货物,提醒我们收钱找零要唱收唱付,

单位地方宽敞,流行起了打羽毛球,武师傅赶上了,也挥几拍子。人多,他就一旁站着抽烟,张罗着捡球儿。某次我和旧友聚会,有个发迹的朋友说每天去打室内羽毛球,办了多少次的会员卡,对我的疑惑露出不屑,取笑穷人少见识,连健身馆都没进过。我大不自在,搞不懂人有钱了之后的追求,打羽毛球还要花钱吗? 

我跟武师傅磨叨这个事儿,他笑笑,说,走,带你打乒乓球去……趁着领导不在,我真的和他去了后院。乒乓球台子旁,已经有人在等他了。我拿球拍子跟等他的人对打,武师傅瞧着,眯眯笑,说,这不比跑步机上瞎走强多了。

 
院子里树木很多,大门口一边一棵老槐树,不知有几百年。窝风桥两边两排广玉兰,每到春天,东边一排雪白,西边一排粉红。再往里还有松柏、银杏、菩提、石榴,核桃、柿子,就连紫薇都长成了树样。幽静的地方,鸟儿们并不怕游人。每天都能听见喜鹊在树尖上欢叫,偶尔有大花啄木鸟梆梆梆地喯树。有一天树上掉下只小喜鹊,武师傅用大手虚攥着,抠馒头渣喂。一边喂一边笑呵呵憧憬,描述那只喜鹊喂大了之后的样子。一个男人骑着车街上走,擦着头皮飞只花喜鹊,遇见电线高一点,有时落肩膀上,飞累了站上他的车把歪着小眼儿瞅人。他说他得吹口哨,谁买也不卖。哦哦……早晨空气真好哦,美——他陶醉地笑。 武师傅不知从哪找了鸟笼子,把喜鹊藏到库房,下班时哼着歌把鸟带走了。第二天早武师傅有点不大高兴,我们打球他也不爱看。问他,搓着脑门子,跟我们又像跟自己说,喜鹊死了,兴许摔了内脏。那只喜鹊活着的时候,武师傅喂鸟,鸟不爱张嘴。我打趣武师傅和鸟,给鸟起了个名字叫张大嘴,说来也怪,只要喊“张大嘴”,鸟儿就把嘴巴张开,好像听懂了似的。鸟儿没了,“张大嘴”这名字却被人们喊了好久。武师傅爱跟我开玩笑,但凡有人从门口过,衣着长相特殊者,都被他喊成我的街坊,仿佛我们家就住在傻子村瘸子巷——瞧,你们街坊,又来一个,快去打个招呼。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蒙了我好几回。 
院子里不只有众多树木,古老的建筑里还藏着无数秘密。比如门口的石狮子刀锋齿元宝舌,房顶上的五脊六兽,门洞上雕刻的暗八仙,窝风桥为什么没有水,比如西跨院那匹石头马为什么叫“特”,东跨院为什么有个不走人的门……这些,武师傅都知道。武师傅,会讲给我们听。进去搬书的路上还给我们摘柿子,摘石榴,告诉我们那些树是什么时候栽的,哪里运来的……

初一十五节假日,分了货物又搬架子车,武师傅忙起来脚不沾地,嘴上牢骚,手却不停。

销售淡季,闲下来,武师傅又坐下喝小酒,劝他他就会笑眯眯地点头,说,就两口,没事儿,蒙口菜吃。食堂打来的小菜儿很爽口,搛口菜,掫口酒,酒气很淡,挺好闻。

书屋有人买很多书要求邮寄,找武师傅,他马上把手里的酒瓶儿塞兜里跟过来,从头到尾,捆书打包装轻车熟路,利索,捆好的书方方正正,见棱见角般的漂亮。我们几个学一次忘一次,围着他问东问西,他也不恼。那时武师傅没了醉态,几分得意,咽口唾沫,咧嘴笑,手把手告诉我们技巧,怕吓着谁似的。

到邮局办手续武师傅开始较劲与人抬杠,气得小扈使劲用白眼儿翻他。他自己毫不在乎,不承认是喝多了矫情。

武师傅喝酒成了习惯,不管去哪里都装着个小酒瓶子,说目标小,没了可以再灌,捂着口袋像捂只蝈蝈。 
酒瘾越养越大。喝了酒的武师傅开始犯迷糊,躲起来打盹,中午饭后歪在椅子上磕头儿,甚至蹦出很响的呼噜,午后客稀,经理不在,大家微笑容忍,不以为意。

书屋装修,我们跟着武师傅去地库整理货物,分货的事多半交给四宝。武师傅不怎么会用手机,也没有加微信群,说加了领导找得勤,不如没有,哪句话领导不爱听,徒然给自己找不痛快。他不知道他的这种态度让自己显得孤立。新的通讯时代,所有的生活方式潜移默化地都在发生变化,武师傅拒绝这种变化。徒弟四宝在库房里呆久了,将库房里的事情弄得明明白白,大有取武师傅而代之的迹象。

好几次经理突然闯进库房里,发现他满嘴酒气,很严肃地找他谈话,并嘱咐四宝不能学他的样儿。经理给他留着面子,不好意思发火,但是,逐渐冷落了他,不再指派他做什么具体的工作,有事儿先问四宝,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完成某项工作,督促四宝和他一起做,武师傅变得可有可无了。

武师傅自己并没发觉这种变化,乐得清闲,喝酒更没有节制,发展到不喝酒手就哆嗦,须臾离不开酒瓶子了。早晨推着三轮打好多壶热水,那时候他是清醒的,神情里还有快乐的样子,他已经好久不再看我们打羽毛球。不能闲,一闲下来,手就自觉不自觉的往兜里掏,兜里装着小酒瓶,小酒瓶成了他的命。人变得越来越颓废,60岁不到竟像个老年人了。头发花白,胡子邋遢,敞胸露怀,眼神迷离。饭勺从来不洗,饭菜来回扒拉搅得烂烂,总说自己吃几口就饱。他的饭量越来越小,酒量越来越大,小酒瓶不知啥时换成了大酒瓶。国庆节客人多业务忙,单位管饭,我跟他出去订饭,他把老板拽到一旁和老板商量,“不要饮料,人多不知道分给谁……”换瓶酒悄悄揣在兜里。

武师傅成了酒腻子。喝完酒眯着眼抽烟,手指让烟熏得发黄。有一天热饭见他又喝酒,我随手把酒杯拿走了,想藏起来。他的目光如同跟杯子拴在一起似的,也不顾周围有人没人,嚷,拿来,给我,才喝一口。我说,您老要是照这样喝的话,出个什么事儿,我们可真哭啊。再喝,我告诉经理去了……武师傅攥到酒杯,乐呵呵,说,告诉去吧,这瓶酒是经理刚给的。热饭的小扈没转身,背着我们呵呵一笑,说,吹吧!咱找经理问问去?

武师傅从早上喝到下班,说不了几句话就伸手够他的酒瓶子,言语无状,荤素不论。喝了酒,脸色沉郁,听见女工们笑,嘴里开始不干不净的骂。喝过酒,他就歪在椅子上犯迷糊,下班时候找不着电梯,踉踉跄跄往墙上撞,嘴里逞能,没事儿没事儿,脚底下拌蒜。说没事儿。

有天下班时间,我们往大门外走,武师傅从厕所出来,敞着怀,露出枯瘦的肋条身板,风吹就能倒的样子,摇摇晃晃往门市里走。几个人都是一愣,对看一眼,猜测他又喝多了。

第二天武师傅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过了一个月,武师傅回来了。说去医院化验了,低钾症。低钾血症,严重时会造成四肢无力,呼吸困难,神志恍惚。医嘱戒酒。

武师傅不能来上班了。也不知道不来上班的武师傅是否戒了酒。戒了酒,他一定还是副乐呵呵的老大哥样子。



(原稿)
  我昨天早上遛狗,见一个穿戴整齐的大男人躺在马路牙子上,直挺挺的。走近了仔细瞧,雪白的衬衫掖在裤腰里,两只手十字交叉抱在胸前,车钥匙掉在地上,还喘气儿呢,十有八九是个醉酒的人。等我遛一圈儿走回来,那人在台阶上坐着发呆,手指上勾着串钥匙,钥匙颤颤地悠晃。我走出去没几步,回头看了一眼,真后悔!走路莫回——头,歌里唱的没错啊!这位先生扶着树干正往树坑儿里翻江倒海——啊呀!我赶快走路,生怕闻见啥不好的味道。幸亏前面炸油条的热气撞过来,才摆脱那个难受劲儿。打开手机和娟子开玩笑,说一个姓马的穆斯林踢了那人一脚他才醒了酒的,娟子姓马,回民。我们笑起来,很快将这件事丢过一旁。
 
      武师傅好多年前是一名铸造厂工人,后来下岗去学习厨艺,在北京饭店做过厨师,再后来成了我们的同事,专管库房里分配货物的事,闲了爱喝口小酒,初时只是偶尔倒一口两口的,就着食堂打来的小菜儿仰脖儿掫进去,神不知鬼不觉的,淡淡的酒气很快消散。早上和几个路不远的同事约好了早来,还能打半小时羽毛球。爱运动的冰、清、玉、洁,在院子里摆开两组阵势,羽毛球飞得欢天喜地。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打得汗流浃背,外衣都脱了扔在一边儿。后面的人陆陆续续进来,大门也打开了,我紧跑两步,也只来得及打几下子,就不得不收了。去水房洗把脸,接着上班,精神头儿格外足。某次我和旧友聚会,有个发迹的朋友炫耀说每天去打室内羽毛球,办了多少次的会员卡,对我的疑惑满脸的不屑轻薄,以为穷人少见识,连健身馆都没去过,从鼻子里哼出鄙夷来,我面红耳赤搞不懂富人的追求,为什么和武师傅这个夜无存粮挣钱没有老婆多的人的日常生活那么像。心里气恼又暗暗发笑,打羽毛球还要花钱吗?呼吸到新鲜空气了吗?我们每天拥有的阳光空气和水都是免费的,武师傅忙起来分货物搬架子车,走的路流的汗不知道比跑步机上要多多少倍。有钱吃三顿好饭,没钱啃三个馒头。这样想的时候还是好像受了伤。

      武师傅坐在西南角落里,“滋溜”一口二锅头下肚,长睫毛忽闪忽闪,大眼睛眨眨,双眼皮变了三眼皮,盯
住自己黝亮油润的大长手漫不经心地拨花生豆。他不时隔着窗户向外扫视一眼,正好能看到大门口的保安加岗,保安队长李卫人高马大像北极熊那么壮,却长着一张超级可爱的娃娃脸,他骑了摩托车从院子里飓风般瞬间疾驶到门口,一个急转弯回旋,停住了。大门外一辆白色丰田轿车正在泊车,离上班还有几分钟的时间。武师傅猫腰把杯子放到隐蔽处,站起来将巴掌大小酒瓶抄在手里,拧紧盖子,揣到宽大的外衣兜里,低语一句,经理来了。随即晃晃悠悠侧身闪出柜台,若无其事地一瘸一拐出门市朝后院走去——武师傅就是棵消息树。其他人不同程度地紧张起来,打热水的、扫地的、拖地的、擦桌子的,虽然按部就班地干活儿,却有意无意闭紧了嘴巴。

      经理并不来检查,直接进了隔壁的办公室。但是大家都知道收敛些,很自觉做事,挺大岁数的人,谁也不愿意挨比自己年轻的领导批评。

      院子里树木很多,大门口一边一棵两人合抱粗的老槐树,不知有几百年的历史,窝风桥两边两排广玉兰,每到春天,东边一排雪白,西边一排粉红,大美如云。再往里还有松柏、菩提、紫薇树,石榴、核桃、柿子树。这样幽静如仙境般的地方,鸟儿们也并不惧怕游人,而要提防的则是能窜上大树的野猫。每天都能听见喜鹊在树尖上欢叫,偶尔有大花啄木鸟梆梆地敲树。

      有一天树上掉下来一只小喜鹊,武师傅用一只大手轻轻攥着,另一只手拿馒头渣喂鸟。他给我们描述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一个男人在街上骑着车,头顶飞着一只花喜鹊,有时落在他的肩膀上,有时站在他的车把上,他吹着口哨,早晨空气真正好,哦哦……太美了!他陶醉地笑。
  
      但是天不遂人愿,武师傅找了鸟笼子,把喜鹊藏到库房,下班时宝贝似的放摩托车上兴冲冲带走了。第二天早上羽毛球也不愿意打,垂头丧气地搓着脑门说小喜鹊夜里死了,有可能摔伤了内脏。

      当这只喜鹊活着的时候,武师傅喂鸟,喜鹊不张嘴,我在旁边帮着给鸟起了个名字叫张大嘴,只要喊“张大嘴”,鸟儿就把嘴巴张开,好像听懂了似的。鸟儿没留住,名字却一直跟了我好久。武师傅开的玩笑无伤大雅,但凡从门口走过的人,动作或者衣着长相特殊者,都被他找来当了我的街坊——瞧,你们街坊,又来一个,快去打个招呼。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把我蒙了好几回,旁边的大姐每次都信以为真,隔窗看时,不是奇丑就是奇怪,便又捂着嘴巴笑得离谱。

       院子里不只有众多的树木,古老的建筑里藏着无数的秘密,比如门口的元宝舌石狮子,比如房顶上的五脊六兽,比如门洞上雕刻的暗八仙,比如窝风桥为什么没有水,比如西跨院那匹石头马为什么叫“特”,比如东跨院不走人的门,比如门头上的匾为什么是铁打的……武师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武师傅还不到五十岁,在这里已经干了十多年,对库房的货物早就熟悉得如自己的手指,对于各个营业点的备货特点也掌握,平时和女服务员们相处得不错,姐妹们对待大哥一样的武师傅也很好。武师傅很会打圆场,他轻声细语从来也不着急的样子让人心里踏实。经理也给他面子,批评谁的时候有他在场,打个哈哈,经理也就不较真了。有顾客来了他总是提醒我们要唱收唱付,这样旁边同事听见了也有个印象,找没找钱呀,找对找错了呀,也好有个照应。

      书屋有人买很多书要求邮寄,这事得找武师傅,我一溜小跑去找他,他马上就放下手里的酒杯跟过来,从头帮到尾。邮局的规定或者是他自己要样子。捆书打包装轻车熟路,一看就是个行家,捆好了的书炸药包似的漂亮,四四方方有棱有角。我们几个学一次忘一次,又热情地围着他问东问西。此时武师傅没了醉态,却有几分得意,他把牛皮纸包在书外边,张眼睛看我,我便乖乖递过来一卷胶带,揪开一截儿,武师傅把胶带粘上一点封住,我赶快拿剪子剪断,他把胶带头儿按在玻璃柜子边上,说用起来方便,又绕几圈塑料包装绳,十字井字的兜兜转转。“点心匣子”大小的包装就打好了。他咽了口吐沫,咧着嘴笑着,低声告诉我们技巧,像怕吓着谁似的。
      
      但是到邮局办手续武师傅就开始和人抬杠,气得小扈使劲儿拿白眼儿翻他。回来他自己毫不在乎地说出来,并不承认自己喝多了矫情。

      武师傅总说我是胶皮轱辘带不动,不忙的时候,他最爱讲究做菜的事儿,只要有人提起来话头儿,一准儿车轱辘话一大串。好几个人围过来饶有兴趣的听着,有的还拿本记上。他也真有货,教骞姐怎么哄孩子,把香蕉切两半歪在水杯口儿,前头切开,随手放一个石榴籽,找碳素笔在两边涂个黑点儿当眼晴,一只活灵活现的小企鹅出现了。别说小孩子见了喜欢,老孩们也爱不释手。他还能把黄瓜片摆出造型来,苹果削成玫瑰花的样子。又教我怎么做地三鲜,怎么做扣肉,连醋溜土豆丝都是有讲究的,什么时间放酱油什么时间放醋,又为什么要放点水焖一下,味道都是不一样的,听得我连连点头恍然大悟。有一次他和小李炸了大虾给我们吃,香得我连着声地喊好,一个劲儿地追着问他怎么喂的调料。

      转眼七八年过去了,临时工换了一茬又一茬,老员工们都差不多走光了,印线装书的经销商小贺也退休不干了,很多线装书都成了绝版,日子没什么变化又不断变化。他的孩子已经结了婚,准备养育下一代;骞姐下了班常去小医院扎针炙;小谢成了老谢回家看外孙去了;60岁的梁师傅模特似的,腰板直,走路稳,跳起舞来像受过专业训练,但是到了岁数退了。老冉去照顾90岁的公婆,小祖搬家辞职了。冰姐最年轻却最早当了婆婆,回家哄孙女也已经三四年了。冰和梁师傅走的时候大家还凑份子去歌厅热闹了一番,惜别的眼泪落了一地。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老张因为操作电脑有困难,不肯再干了,连人见人烦个色另类和顾客和同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春花也回了家。

      新员工越来越多,没有了几十年的交情,便冷淡无语,武师傅越性喝起酒来,忽然就喝成了酒腻子。酒腻子就是喝酒上瘾的人,渐渐形成酒精依赖无法自拔。这种人喝起酒来没有节制,“一两二两不算酒,三两四两漱漱口,五两六两扶墙走,七两八两墙走我不走。一斤两斤不放手……”据说是肚子里有了酒虫子了。简直看见酒迈不动步,喝了酒走不了路。不管白天晚上,不管上班下班,离不开了。武师傅果然做了病了,他从厕所出来,衬衫扣子不系,敞着怀,露出苍白瘪瘦身板,走路像有风推动似的,颓唐的样子令人心中不忍。有一次竟然瘫在厕所里出不来了,幸亏大杨跟着,连拖带拽搀回门市部,打电话让他家里人开车来接。到医院化验缺微量元素钾,医嘱不能喝酒。  歇了一个多月。都以为他不干了,经理客气了一下,又借坡下驴回来了,说要是缺人还用得着呢就还先干着。经理拍着大腿后没后悔大家没看见,但是每个见到他的员工都有点意外。

      但是他管不住自己了,还振振有词地说“不抽烟不喝酒死了不如一条狗”。喝酒必有烟做伴,武师傅眯着眼抽烟,手指让烟熏得发黄。有一天我热饭见武师傅又在喝小酒,便问他猜拳行酒令是怎么回事,他故意让坐着一起吸烟的大杨告诉我,大杨是个没多少弯弯绕儿的人,结结巴巴越着急越解释不清楚。武师面带微笑接过话头儿,大手在脸前比划着,眉飞色舞地打开了话匣子。他说划拳不能用大小拇指代表6,也不能单出食指,每次出拳必得有大拇指参与,但是出巴掌不能喊五魁手,出三不能喊三,要给对方出拳的余地,两个人的手指加起来的和是几就是几,猜中的才算赢。他和我比划着,说着,然后我来了兴致,抡胳膊挽袖子要试猜,他和我各伸出大拇指一起喊……“俩好哇!”“六六六哇!”他快速伸出三根手指,扬手向上又压下来变成大巴掌,口里喊“八匹马呀”,眼睛却异常灵活地盯向我划出的拳,迅速说出他猜中的拳数。身体像舞蹈一样左右摇摆,眼晴追着我伸出的手指,把手轻轻放到桌子上,笑起来,慢声细语,低低的音调说,你的手指呀,要亮出来让对方看得清楚,不能躲闪。这时候武师傅难得地露出他从前的机敏。

      武师傅端过酒杯举着喝一口,往桌上一放,开始解他带来的保鲜袋午饭,我趁机把他的酒杯子拿走了,他的眼睛立刻像连着线似的跟着那杯子走,拐弯儿,嘴里喊着,快拿来,快拿来,我才喝一口。嗓门居然高了很多。我说,要是您这样喝的话出个什么事儿,我们可真哭啊,您可别让我们着急。您要再喝我告诉经理去了……武师傅拿到了酒杯,乐呵呵地说,告诉去吧,经理给我的酒。里面热饭的小扈立刻揭穿,吹吧,您!敢不敢咱现在就找经理问问去!

      其实上班时间哪里允许喝酒啊!有好几次被经理发现他满嘴酒气,到处寻酒瓶子不着,很严肃地找他谈话,并且嘱咐他徒弟四宝不能学他的样儿。武师傅是老员工,经理总归留着面子,不好意思和他发火,但是不再指派他做什么具体的工作,有事儿就喊四宝。这样武师傅更加没有事情做,他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他似乎很愿意可有可无,消极地说挣多少钱干多少活儿。早晨推着三轮打好多壶热水,那时候他是清醒的,虽说不再打羽毛球,可是神情里还有快乐的样子,但是等坐在椅子上掏出小酒杯,就立刻换了模样。他变得越来越颓废,60岁不到竟像个老年人了。花白的头发,胡子邋遢,眼神迷离,衣服不系扣子。饭勺子从来不洗,剩饭菜不堪入目,总说自己吃几口就饱了。确实是这样,他的饭菜多半吃不完。他吃的越来越少,而兜里的绿瓶小二两却变成了一斤装的白色大瓶子。十一人多忙乱,公家管饭,让我跟他出去订饭,他也和饭馆老板商量,“不要饮料,人多不知道分给谁……”换瓶酒悄悄揣在兜里。

      后来书屋装修,我们跟着武师傅去地下室整理库房近两个月。武师傅几乎每天一瓶牛二,从早上喝到下班,说几句话就伸手够他的酒瓶子,说出来的话越来越不像话,言语无状,黄色绿色,却一脸的正色,听到的女工们哄堂大笑继而恼怒咒骂。他醉醺醺的歪在椅子上犯迷糊,下班的时候晕晕乎乎的找不着电梯。踉踉跄跄往墙上撞,还逞能说没事儿。以前他拿同事当姐妹,不肯多说一句过分的话,现在俨然换了个人似的,竟拿自己当了皇上,别人都是妃子了。因为他喝多了总是把话题引到黄色的段子上去,众人反感,没有什么人愿意和他多说话了。

      我那天见过的拿大街当自己家床的醉汉只是个醉汉而已,与酒腻子还差很远的距离。我见过的醉鬼也不止
这一个。年轻时有一次新同事请客,在饭馆里喝起来没完。他每个人都敬酒,希望能得到大家的友谊,我们没有能力帮助他飞黄腾达,只好告诉他在一起工作有困难尽管说话,哥几个没得说,拍胸脯,能帮多不帮少。他掏钱的时候手拿不住钱包,钱哗啦撒一桌子,我帮着收到钱包里,老板娘在旁边一个劲儿搓手。他的眼眶周围已经泛出红晕,脖子也是潮红的。喝了酒同事们继续跳舞,酒馆挪开椅子就是舞厅。我那时怀了孕,只是陪着聊天,不跳舞也不爱听蹦恰恰的音乐声,便自己先回宿舍去。天已经黑了,酒馆在驻地前面几百米的街面上,没有路灯,当天是下过雨的,地上坑洼不平,有亮光的地方便是水坑儿,低洼处扔着几块砖头,不踩砖头踮着脚尖也能过去。我试探着迈步,不想让鞋子里进水。吃饭前走过时,记着路边有个积水坑,小心地走过去,觉着似乎水坑变小了,睁大眼睛再仔细往前看,赫然发现水坑里趴着一个人,一动不动。惊骇之间,急忙返身回来,跑着去报告里面跳舞的男同事。男同事听说,跟着出来看,却看不到,我躲在远一点的地方乱指点。终于有个人一脚踩在他身上,才发现,原来是喝多了的新同事倒在脏水里睡得正香。不由分说架起来回住处,直接拽到厕所里面,果然呕吐声不断,原来他自己觉得没喝多,想回去睡觉,脚底下拌蒜,半路上摔倒,竟然睡着了。他的衣服湿淋淋往下滴答污水,皮鞋裤子污泥斑斑,头发也湿了。我在旁边忍不住偷笑。

      那个同事很快调到上面去了,后来也没有什么联系。他其实是拜错了庙门,以为出路在各位同事身上,后来发现前途攥在上级领导手里。不知道他后悔不后悔当年的买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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