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伴之殇（系列之五 小栓）

　　玩伴之殇系列之五小栓
　　我们不愿意跟小栓玩，我们都害怕他妈。
　　姥爷家的村里，都管母亲叫娘，小栓和他们家刚从诸城落户到姥爷家的村子，就撇着一口外地口音喊他爹娘叫爸妈，让我们感到既好奇又好笑。
　　说实话，小栓的妈很俊，村里的媳妇婆娘都在背地里夸，说小栓的妈人俊，打扮的也洋气。双柱、部华、小军、友友和我也这么认为，有多俊我们说不好，只是觉得她像电影《春苗》里的那个春苗，一笑起来脸上洋溢着两个酒窝，只是那么一笑，就让人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日子长了，村里人开始知道了小栓妈的厉害。我们常常看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人，把小栓那个戴着眼镜的爸爸骂出家门，甚至会将一盆凉水泼到那张文质彬彬的脸上，也常常看到她站在大队部门前的场院里，蹦着高跳着脚用尖细的嗓音骂东家损西家。从此，姥爷家村子里固有的平静，被这个刚来不久的女人的骂声打的粉碎，让人们感到，那一笑就荡漾起的酒窝里，装满的是肚子里永远也倾泻不尽的骂声和庸俗。
　　小栓的妈妈骂小栓的爸爸，骂村里的人，与我们这些孩子本是无关的，而她一次次领着小栓到我们每个人的家里告状、撒泼，楞把所有的错事推到我们身上，是我们最恨的。她每一次到我们的家里，直接的结果是我们被大人追的满街跑，被大人骂甚至被大人结结实实打一顿是常有的事，还得给小栓的妈妈赔上笑脸，实在让我们感到委屈。
　　要知道，爬到高高的麦秸垛上够电线，摸到生产队的瓜田里偷瓜种，从窗户里往人家的锅里扔猪粪，拿着火把点燃马蜂窝被马蜂蜇的鼻青脸肿，欺负眼瞎的清水老汉趴在地上找不着拐棍儿，用钉子戳透来村里送信的电驴子轮胎等等等等，这些事，都是小栓想的主意，也都是他领头干的。我们几个一直觉着小栓勇敢，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任他指挥，可被她妈妈一搅和，我们却成了“罪犯”，小栓变成了“无辜”。
　　一次又一次，我们只要摸摸红肿的屁股，就恨透了小栓的妈妈。屁股上的疼痛告诉我们，她再不是我们眼中的俊人，再俊，也跟“白骨精”一样刁蛮狠毒！我们学着电影《奇袭》中的那句台词，叫小栓的妈妈“老刁婆子”！“老刁婆子”可恨，我们几个就合起伙来不再跟小栓玩！
　　很长时间里，只要小栓搭讪着靠近我们，我们就一起扯着手哄叫着躲开，连我们最讨厌最瘦弱的小军也一起跟着我们躲开，把他自己个丢在我们热纷纷的圈子外面。时间长了，小栓自己便感到了无趣，当我们躲开他的时候，他呆呆的立在那里，无神的眼睛瞅着天空，脚板在地上漫无目的的划拉着什么。玩的高兴的我们，偶然扭回头看他的时候，却发现我们的圈子外面没有了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
　　小栓家落户到姥爷家村子不到一年，那个秋天，被小栓妈妈骂做“十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小栓爸爸，就在靶场拾铁的时候被炮弹炸死了，人们在现场只找到他那幅整天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从此，小栓的爸爸真的再“放不出一个屁”，而乌鸦一般整天咭里哇啦的小栓妈妈，忽然像被泥巴糊住了嘴，没有了任何声响。姥爷家的村子，再次回到了固有的平静。
　　我们还是不跟小栓玩，我们还怕着那个“老刁婆子”！当我们玩疯的时候，偶尔会想到，那个胆大的瘦瘦高高的影子已经很长时间没在我们面前出现了。
　　那段时间，我们疯狂地迷上了踢毽子，只要不是在上课，不是在吃饭，不是在睡觉，我们每个人的心魂，似乎都被那个毽子全部吸到了那一簇轻飘飘的羽毛和两个铮亮的铜钱里面了。毽子很简单，只是把从狗尾巴上剪下的一簇毛，用一个锲形的木塞钉在两枚铜钱上，随着我们脚的抖动和力度的大小，在空中飞来飞去，精灵一般。那些圆圆的铜钱，中间是小小的方孔，现在也不记得铜钱上镌刻的是什么字，印象中就是什么“通宝”之类的，那时候好像家家都能翻出十几枚来，如果保存下来，拿到现在，说不定会很值钱。
　　我们疯狂迷恋这种毽子，是因为我们从大人那里学来的踢毽子的花样，具体是什么花样，我现在已不全记得。我只记得，那一套毽子的花样，是九个动作的，似乎是什么“故事”“剪子”“板凳”还有什么“杌子”“六顺”等等，到最后一个动作，大概是叫“九连环”的。而这九个动作，是暗含着1-9的数字含义排列的，且一个动作比一个动作难度大，一个动作比一个动作更优雅。玩这种游戏，常常是两人或三人结合对垒，按游戏完成的动作多少加分，输的一方，要由赢的一方用力的将毽子踢出去，越远越让输的一方难接到毽子为好，类似于垒球比赛，技巧加刺激，让我们乐此不彼。那段时间里，我们专注于这种游戏，村里的鸡狗鹅鸭都感到了没有惊扰的幸福。
　　双柱、部华、小军、友友、三厂和我，正好可以分成三对三玩毽子的游戏。但除去三厂和我能勉强踢到第五个动作，大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在大队部门前的场院上反复着上蹿下跳使劲踢毽蹦跳接毽简单而又笨拙的动作。
　　那个傍晚，我们沉迷于我们自己的游戏时，却发现小栓在场院的一侧独自踢着自己的毽子。夕阳下，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将一簇羽毛踢的又高又飘，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反反复复，九个动作被那个身影一次又一次不间断重复着。我们停下了自己的游戏，围拢过去，呆呆地看着那个飘忽的身影。渐渐地，路过的大人们也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为那一连串的动作不断喝好。许是有了炫耀的机会，小栓的动作越来越快，他不再将几个动作一连串踢下去，而是串花般按着自己的意愿随意完成着动作，那簇羽毛，被夕阳镀上一层金黄，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也在金色里迷离、飘忽，让我们眼花缭乱。
　　人群散尽，我们主动靠上前去，讪讪地同小栓打着招呼，试图把他拉到我们各自的阵营。
　　“你们那毽子不行，太飘，看我的，不是狗毛！”似乎是感动于我们忽然的热情，小栓炫耀着自己的毽子。
　　“你的毽子是什么毛的？”我们摸着小栓硬刷刷的毽子毛疑惑着。
　　“我的是马尾巴毛的，硬，有劲，不发飘！”小栓继续炫耀着。
　　“哦！”
　　看我们开始显出轻视的眼神，小栓接过了我的狗毛毽子踢了起来，动作一样的连贯，一样的让我们眼花缭乱。
　　“毽子踢的好，不是全靠毽子毛，我是说，马尾巴毛做的毽子，容易踢。”
　　我们几个挨个试了试小栓的马尾巴毛毽子，果然能多做一两个动作。
　　“信了吧？”小栓的脸上开始自信起来。
　　“信又怎么样，我们家又没有马！”
　　“队里有马，不会去剪啊？！”
　　“放屁，有喂马的天天看着，怎么剪？”我们一起说。
　　“笨，偷着剪，信我的话，我们晚上一块去剪，我剪。”
　　“行，可千万别告诉你妈！”我们要求小栓。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各自跟家里撒了谎，聚到了大队部门前的场院上。
　　姥爷家的村子有五个生产队，我们选择了最偏僻的四队的马厩。四队的马厩在村子的最南边，孤零零突兀在村外，四下里都是敞亮的平地，半人高的刺篷和红荆密密实实地生长着，能藏得住人。
　　那个夜晚月亮很圆，我们藏在草丛里，一直盯着马厩里的灯光。灯光熄灭的时候，我们弓着身子悄悄的靠了上去。
　　马厩里，一股浓浓的骚哄哄的味道直冲鼻腔，黄牛已经伏卧在地上，眯着眼睛轻松舒适地反刍着，几匹马还立在那里，不时兴奋地打着响鼻。躲在马厩破烂的门旁，我们能听到马厩旁边一间屋子里饲养员震耳的鼾声。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进去！”小栓从怀里掏出剪子，向我们做着手势，悄声嘱咐着。
　　朦胧的月色里，我们看到小栓弓着腰绕过高高的石槽，绕到了最外边的那匹马的屁股后面。我们知道那匹马，红色的，特漂亮，马鬃和马尾在晶亮的月光下，一样的耀眼。咔嚓，听声音就知道，小栓已经剪到了一撮马尾。
　　“小栓，多剪点，一个人一撮！”三厂低低的喊着。
　　“知道，别吱声！”
　　咔嚓，咔嚓，咔嚓……
　　“啊……！”一声惨叫，仿佛把天上圆圆的月亮打碎了。
　　我们怔在当地，还没来得及跑，饲养员屋里的灯光一下子亮了，一个身影呼地从屋里蹿了出来。
　　灯光下，我们看到了小栓满脸的血，那个身影哈腰抱起他就往村里跑。
　　“王八羔子，作死吧！”饲养员的喊声在泛着月光的夜里格外的响亮，炸的我们半天回不过神儿。
　　小栓当晚就被村里唯一的拖拉机送到了县医院，一条命保住了，被马蹄子踢的额头缝了17针，从此破了相。第二天，双柱、部华、小军、友友和我，被大人追的满街跑。我清楚记得，姥娘手里持着菜刀，发疯了一样一直追到我丰产河河滩上，我跑不动了，吓趴下了，姥娘却丢掉了菜刀，抱着我使劲的哭。
　　十几天后，小栓出院回了村，他的额头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疤痕，蚯蚓一样盘结在眉毛之间，丑陋不堪。
　　很久不在村里骂人的小栓妈又一次发了疯，先是在大队部门前的场院上哭嚎着骂，然后就是跺着脚在我们每个人的门前骂，一声接一声，一阵接一阵，谁劝就骂谁。
　　“俺儿破了相，大了找不到媳妇，老娘找你们要媳妇！”这是她给我们每家丢下的话。
　　小栓的妈从此又开始撒泼，把平静了一段时间的村子翻搅的不得平静，直到她得了肝病丢下小栓去世，村子才复归平静。而小栓，许是被那红马一蹄子踢伤了脑子，许是过早成了孤儿，原来踢毽子的灵性，忽然就没有了，上学的时候也是畏畏缩缩的，再没有了原来的胆气。
　　后来，我听说，小栓真的就没有在当地说上媳妇，村里的媒婆倒是一直热心地给他张罗，而女方先是提到小栓的木讷，接着还会说到他当年那个厉害的妈。当然，这些，已经在地下长眠的小栓妈是不会知道了，也无法再找我们要媳妇。小栓三十五六岁了，村里人才费尽心思从云南给他找了个瘸腿的媳妇，一年后，他们有了个儿子。
　　有时候，我回姥爷家，能碰到在街上溜达着的小栓，他的腰已经驼了下来，一脸的木然，跟他打招呼，也是木讷的应着。
　　擦肩而过的时候，看着那个有些颤巍的背影，我很清楚的想起那个夕阳下轻盈的身影，和那让我眼花缭乱的毽子，还有在金色里飘舞着的那一簇羽毛，那簇羽毛，是马的尾巴毛，还是红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