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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雨中登苍山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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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早我们离开大理古城,驱车直奔苍山。今天天色不佳,司机说会下大雨,果然才到山脚雨就淅淅沥沥的下下来了,并且越下越大,我们就在雨中登苍山。苍山极长,有十九座山峰串联在一起;苍山又极大,有危险难爬的高峰,有野兽出没的森林,大多数地方不让去。开放的十几公里景区建有三条索道,游客就近拣一条索道坐缆车上山,在环山平路上走几公里,再从另一条索道坐下来,不费一点脚力。可我们既然是负重的驴,驴子的脚就是用来爬山的,没有图舒服坐索道的道理,虽然下着大雨。
  步行的山路离开索道很远,入口隐藏在山脚下茂密的树林中,周遭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山路是石头砌的台阶路,路边伫立着一间铁皮屋子,里面只有一个看守,卖进苍山的门票,兼做森林护林员。他养着一匹异常壮大的黑狗,一双警惕的眼睛随时在帮主人搜寻逃票者和盗伐林木的不法之徒。
  我们买了门票,问好路线,将雨衣遮好衣服和背包,踏着湿漉漉的台阶走上苍山。长久路上没有一个人,寂静包围着我们。牛毛般的细雨把天地织成一只巨大的白茧,将层层叠叠的密林严严实实的包裹在里面。看不见什么风景,除了一条无穷转折无穷向上的台阶。我们在细雨中沉默的攀登,象两只虫子在巨茧空洞的厚壳内爬行。疲劳使谁都不想说话。多少次象这样爬山了?在云南的许多天,白天黑夜,连梦里都在爬山。本可以逍逍遥遥吊在钢缆下面荡秋千似的荡上山去,从树顶上眺望风景,也比在密不透风的树林里强得远,可是坐飞机似的悬空着上去又下来,鞋皮沾一沾山顶,就算爬过一座山了吗?那连到过这座山都算不上,那就是白来一趟了。
  我们爬到半路上的一座亭子休息。这亭子也不知多久没有人来过了,水泥长凳上竟长出了许多蘑菇——再一看才知道蘑菇不是水泥里长出来的,它们是被人从路边采了来放在亭子里的。采的时间很久了,蘑菇早已风干,伞和柄缩成一小团,颜色也由浅黄变成深褐。亭子长久没有人坐,也没有动物吃它们,那些风干的蘑菇就这样天长日久的在亭子里呆下去。我们继续上路,爬到下一个亭子,居然也有一堆蘑菇干,再下一个亭子还有,也不知哪个好事的旅客一路玩游戏似的把它们摆下去,码成一小堆一小堆,好象雨崩森林中的玛尼堆。钻在蘑菇的玛尼堆里的,可是蘑菇的灵魂?那些褐色的小精灵在云南多雨的天气里永远是撑着伞的……
  依然是没有一个人,空山不见人,亦不闻人声。只有无穷无尽的台阶在密林里延伸,好象古时候废弃在这里的一条荒径,连那些安放着蘑菇玛尼堆的亭子也是积年的古迹。终于台阶变成了平路,我们走在名叫玉带云游路的有十几公里长的环山路上了。这里已是苍山的半山腰,海拔高度起码有三千米,但周围的风景却不能让人感到身在空中。路既平坦,全无起伏,一旁是山,一旁是绿障似的密林,倒仿佛还在山脚下。看路牌我们在两条索道中间,我们认清了方向,朝北边的索道走去,因为和司机约好的地点在那条索道下面。
  开始遇见坐缆车上来的游人,下雨天人不多,三三两两打着伞象在公园里散步。然而走出五百米后,象修在公园里的散步平路突然显露出了它叫做玉带云游路的峥嵘。路的一旁还是连绵不尽的高山,另一旁绿障似的密林却消失了,代之以宽广的山坡,陡峭的悬崖,路就在山坡和悬崖的边缘蜿蜒而过。这时方信是身在苍山的山腰了,腰带般的长路正是建筑在远离大地的高处,把铺路的青石砖铲去,栏杆拔去,它就和澜沧江大峡谷的悬崖小路一样危险。然而现在它却安全得可以跑马,路上风景如画,飞瀑流泉,奇石屹立,花草繁茂,随时建有凉亭游廊给人休息。它仍然象一个公园,但这公园是放在云岭山脉主峰苍山上的,它若建在古代,一定是世界的奇观,就象巴比伦的空中花园,还要高,还要美。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只是几根大柱子,除了它自己所见只有荒凉的沙漠。大理的空中花园却是一半的苍山,而且是最美的一半,从它可以望见整个包含着大理古城的大理坝子,整个洱海,还有那条壮丽无比的玉带云河。可惜雨天隐去了这些闻名于世的风景,留给我们的只有山路外面充满着大雨和浓云的绝大的虚空。
  我们离开了层层的密林,漫步在苍山上的空中花园,象两只钻破了茧壳的虫子又沿着一条天空里的悬丝爬行在云端。明明是身在高空,却又象行走在地面,一边是茫茫无际的云天,一边是披满青翠的岩石块垒,那种半虚半实的感觉比起晴天穷千里目的俯瞰另有一番新奇的情趣。我们欣赏着雨中的苍山,一点不觉淋漓之苦,见了亭子也不钻进躲雨,只想多在苍山美丽的腰带上走几里路。而这份知足长乐的诚心也终于得到了山神的回报。中午时分,有一阵子雨突然停止,密集的云层中豁开了一个窗洞,使我们恍如坐在突然钻破云层的飞机上的乘客,一下子看见了舷窗外面极其清晰的大地。云南的天有多奇怪!山上雨落不息,山下竟没有下雨。碧绿的划成方块的田野,屋舍密集的村寨和城镇,细如丝带的公路还有路上奔驰的虫蚁般的汽车,无不反射着从苍山上看不见的耀目的阳光。而雄踞在大地另一极的洱海,它平坦如镜的水面比一切地方加倍明亮,强烈的反光令人睁不开眼。那边白亮亮的大水和这边云烟茫茫的苍山一起包容着中央宽广的平原……
  我们入神的凝望着山下犹自魔镜中幻出的大地。那是从汉唐传下来的大理古国,以及比汉唐更遥远,白族人的先民在这山与海的两极之间生息繁衍的大地。他们建立过两个王朝,南诏和大理。按照白族人的传说,南诏兴于一只神鸟,而大理由一颗白杏诞生。西汉时洱海边便有白族的祖先居住,汉武帝想开辟从洱海去印度的商路,受到他们的阻拦,没有成功,汉武帝为此在长安城挖昆明池演习水军,留下了“汉习楼船”的典故。汉习楼船只是个习,并未真的把军舰开到云南来,洱海边的白族继续繁衍生息,以后在唐朝时建南诏,宋朝时建大理,两个王朝都承认中国是他们的宗主国。亡于元朝前白族共统治云南六百年,从山海的两极向外开疆拓土,最盛时达到三个云南省,把国界一直划到大渡河。强悍的西藏人不敢来犯,丽江的土司向他们称臣,只向宗主国朝岁纳贡。那时候山下的公路曾经是一条条繁忙的驿道,货车,粮车,兵车,送信的驿车昼夜在都城和边境之间往来。那是白族人的黄金时代,直到蒙古人的铁骑踏碎了魔镜中的山河,壮丽的都城尽毁于劫掠的战火。至今能证明山海间的故国并非虚无的,除了史籍和传说,仅有寥寥几件古迹而已……

  我们漫步在苍山上的空中花园,眺望云洞中的大地,在记忆里搜寻有关那个早已消灭了的古国的讯息。我们谈起了南诏和宗主国唐朝的那场战争,史称天宝之战的大战,唐朝为了一件小事出动二十万兵来犯南诏。二十万兵,超过南诏全国的人口,一座铁甲的黑云从东北汹涌卷来,眼看小小的白蛮就要倾城覆国。可惜南诏王阁罗凤是一个军事天才,他率领族人沉着应战,先借山海的天险坚壁清野扼守城池,再施巧计挖断桥梁使敌军主将坠河淹死,最后全线出击给予敌军毁灭性打击。唐军大溃,自相践踏,火烧水淹,二十万人连一座南诏的城池也没有攻下,就在这苍山下的坝子上全部覆灭了。那是大理史上最惨烈的一战,直至亡国也没有死过这样多人,铁甲的黑云化作如山的尸体堆积在碧绿的田野,鲜血染红了洱海白亮如镜的水面,风花雪月的浪漫之乡变成了阴风惨惨的修罗场。那时节下关风吹的不是上关花,是遍野枕籍的死尸,苍山雪映的不是洱海月,是满空哀哭的鬼魂……
  唐军的失败似早已注定,据说出师时便有凶兆,长安城哭声震天,爷娘妻子牵衣顿足,不象送行,倒象在给征人送殡。那二十万士兵何其可怜,为了大国的野心和愚蠢白白送命;而战胜的小国无端杀伤许多人命,弄得山海间一片阴风鬼雨,又何尝不是一场飞来的横祸。仗打完后,多谋善战的国王阁罗凤失声痛哭,他从来仰慕大唐,视中华为父母之邦,根本不想同宗主国打仗,死去的唐军主将李宓还是他的好朋友。他挥泪埋葬了好友,率领族人挖万人冢合葬了唐朝士兵的尸首,为他们超度亡灵,修庙设祭。办完朋友和敌人的后事,阁罗凤命人刻了一块碑,记述战争的经过,把它埋在南诏的都城外。
  世上的君王不都爱做这件事?从两河畔的巴比伦到尼罗河边的埃及,在石头上刻下自己的战功,向后世炫耀杀人的成绩。但是洱海边南诏国王的石头不是这样。至今人们还能在南诏遗址中看见那块名叫大理德化碑的残破石碑,斑驳的碑文依稀可辨,没有一句炫耀胜利,句句在讲诉南诏的冤屈,盼望宗主国大唐体察原谅,让他们重新归附父母之邦。
  小民族不易啊,打赢了来犯之敌,还在祈求欺负人的大国原谅。但这祈求是带着尊严的,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宽容,是有德者对失德者的劝诫,“德化”二字的寓意显而易见。在碑上还有两句这样的铭刻:
  “生虽祸之始,死乃怨所终。”
  这不是野蛮人说的话了,这是文化高超的民族凝结着智慧与慈悲的语言。它既包含对战死者的哀怜,又是对一切人世忧患的喟叹,象宗教家在谆谆劝导世人息憎宁恨,勿将今世的祸怨带至来生。
  靠了白族人的慈悲,唐朝军人没有抛尸荒野,异乡的亡魂在大理安家。苍洱间遍布佛塔寺庙,许多与当年战争有关,做过为战死者超度祈禳的功课。而白族人自己的本主教,则把那位征战他们的唐军主将李宓当做本主神之一来供养,至今塑着李宓仗剑威坐神像的将军庙还屹立在苍山下,大理德化碑旁,庙中香火不断,游人看见还以为那是一位伏波将军式的汉族英雄,被他所征服的少数民族崇拜着。苍山洱海没有成为青海头,无定河那样历代文人哭魂吊鬼的悲惨之地,地狱般的一幕过去后,魔镜中的大地重又蕴积起和平之气,南诏以后的年代,大理再没有同宗主国发生过大的战争。
  云洞中的景色在变幻,天气突然阴晦了,大片云影遮盖过绿色的田野,洱海如镜的水面因消褪了日光而由白转青,象一块铁;须臾云影又被日光替代,暗淡的景物重新明亮,田野还绿,水波返白。山海间的大地就在这阴晴交替中度过了多少岁月……

  山上大雨又至,云洞关闭,消失了魔镜中的大地。恍如飞机重新钻入云层,玉带云游路外又只剩下一片茫茫的云烟。我们继续走在苍山上狭长的空中花园,路上行人越来越少,直至绝了迹,仿佛他们都是从魔镜中溜出来的幻影,现在又统统回去了似的。走到索道站,却找不着路下山,原来索道线上是不建登山台阶的,我们只好从架设着铁架和钢缆的山坡走下去。
  四周又只剩下如上山时那般寂静,弥漫着牛毛般细雨的密林,层层绿障包围着我们,空荡荡的树木中间充满被雨水搅拌得稀烂的泥土,和绊人的树根碎石。我们起先跟着索道走,看见头上两根平行的缆绳从树顶越过树顶,空着轿厢的缆车象一辆辆铁壳战车滑上滑下,一路发着刺耳的尖啸声。后来为了避开山坡上的陡坎不断绕远,渐渐的两根平行线不在头顶上了,战车行进声也听不见了。当怎样努力也回不到索道的路径上时,我们意识到可能迷路了。在苍山上迷路,虽比不上在雨崩森林中可怕,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尤其是在这讨厌的雨天。我们拿出指南针,一边辨认方向,一边摸索着向山脚走。迷林愈走愈深,景色愈来愈荒凉,绝无人迹,亦不见鸟兽的踪影,只有一茬茬无人采撷的蘑菇象黄色的野花在土中自生自灭。约莫走了二三里,林中突然冒出来一片不知什么年代留下来的白族人的墓地,一条野草蔓生的小径埋伏在墓碑倾颓,密集而荒芜的坟冢之中。没办法绕路,只能从墓地穿越。因为肃静,因为胆怯,我们走过那条地下长埋着陈死人的小径时脚步又缓又轻,异常小心,唯恐在这阴雨天里鬼魂的耳朵也格外灵敏,怕生人的脚步声会惊动了它们。坟墓上的湿土把我们泥泞的鞋子弄得更加不堪,野草上的雨水沾湿了裤脚,象是那些寂寞的鬼魂其实都醒着,难得来了两个迷路的生人,非要留给我们一点东西带走似的。
  走出坟地再有一里多路才到山脚,这一带的地形很象上山时的一片林子,我们怀疑又绕回了老地方来。这时雨已停息,雾气从林间散开,天光透过树顶洒下,前面有一条公路,一端是盲的,一端象蛇一样蜿蜒在茂密的树林里,不知通向哪里。路上站着两个穿制服的人,大概是护林员兼公园查票员之类的人物,只是没有牵着一条大黑狗。我们上去问路,得到回答竟吓了一跳,原来这条公路是属于前面一个军事区,不让通行的,而两个“护林员”正是在军事区朝向苍山一边的后门站岗的哨兵。
  我们互相望望,呆了半晌。军事区,大理的风景区苍山公园脚下居然埋伏着一个军事区!我们今天游苍山祸不单行,又迷路又闯禁区。军事区不让通行,难道再回到林子里去钻坟地?这要到何时才出得了苍山?只有怀着一线希望向士兵求情,请他们通融通融放过路。大概是我们一身泥水又累又乏的狼狈相,让两个哨兵有几分同情,也见确是游山的游客,居然答应了,打开对讲机通知前面的单位放行,指着公路告诉我们一直向前走出大门就是山脚了。
  我们喜出望外,生怕他变卦道一声谢便忙忙的向前走。我们平生第一次走进一个军事区,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哨兵虽然吩咐过不要到处看,还是忍不住边走边偷偷向公路两旁张望。除了山和树林,什么也看不见。这地方隐蔽极了,尽是遮天蔽日的大树,侦察机找不着,卫星拍不到,敌人要想侦查就得潜伏进公路外边的密林。军人也很少,只遇见两个巡逻的兵,一个在公路上走,一个在路堤上走,保持着距离,沉默的慢慢的踱步。假如他们穿的是全副盔甲拿着弓箭长枪一定非常威风,可他们只穿着草绿色的制服,端着乌黑的短炮筒。我们很替路堤上的兵担心,站得那样高,目标那样大,树林里的敌人一枪就可以将他撂倒。我们的心思那个兵都知道,短炮筒一扬,冷冷的丢过来一句:
  “快点走!不要看!”
  我们吓得不敢再看,低头加快脚步。军事区非常小,一分钟就到头了。门口有一座营房,一个班的士兵守卫着两扇铁门,铁门前面的水泥地上漆着一道一米多宽的红色警戒线,这就是全部了。我们从红线上跨出铁门,走到外边的公路上,便是出了这军事区了。
  有点失望,这所谓的军事区没有想象的好看,也并不惊险,除了那条血泊般的红色警戒线比较触目,令人稍感紧张以外。里面寥寥的几个兵,连守门带巡逻超不过半个排,他们在这苍山脚下的密林里守卫什么呢?没有炮位,没有碉堡,或者是有的,伪装起来了。我们心中纳罕着,往山下走去,一路上寂静异常,不见一辆车,一个人,只有黑黝黝的大树仿佛披着伪装的士兵,在山坡上静静的等待冲锋号令。
  军事区所在的密林就在苍山公园出口的旁边,走出寂静的林中公路便看见索道站了。我们找到司机,坐上车向山外开去。路上从他口里得知,刚才那个只半排士兵驻守的毫不起眼的军营竟然是一个军火库!它是滇西最大的军火库,挖空了一座山来装军火,里面极大极深,驻扎着守卫的军人,我们看见的不过是伪装的山洞外面的关防。司机说那片林子平常不准老百姓接近,只有军车能从那条公路上山,现在不打仗,玩苍山的游客又多了,他们知道是迷路的游客,才放我们过路。以前和越南打仗的时候,这周围几里远都是禁区,从后山下来人,哨兵先盘问,好的赶回山上,不好的扣下来当越南特工审,不服处置,再要跑,就开枪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些军人如临大敌,军营里处处凝结着肃杀的气氛,他们守卫着一座山的枪支弹药!铁门前的红色警戒线,那是货真价实的死亡线,我们居然就从上面迈过,想想真是一阵阵后怕。早知如此惊险,我们就坐索道了。可若非冒雨下山迷了路,又怎会有这番误闯军火库的奇遇?
  车子离开苍山山麓,在宽广的大理坝子上疾驰。云南的天气: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山上雨这样大,坝子上却没有下雨,午后强烈的日光象探照灯把一切照射得白亮亮的。远眺苍山无比雄伟,宽得象没有边界。一整条黛青的山脉连成一体,半埋在和山一样长的一条乳白色云龙中,分不出山峰与山峰,象用一枝极大的毛笔一笔画就,贯穿了整个地平线。


(选自《云南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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